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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醒了,沮丧的心情如迅流冲走泥沙般一干二净,自己甚至惊诧于为什么会做出一个自杀的梦来。事情就是如此吊诡,有时人甚至无法在梦里控制言行举止,一切就像是在看电影,但属于你的心情却是无比真实。人们在病态的情况下,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与现实非常相似。有时会出现这样奇特的梦境,但是周围的环境以及梦的全部过程却又显得极为真实,梦中的一切情节是那么详细,那么出人意外,就艺术的眼光还非常协调,……这种梦,这种病态的梦,往往会使人久久难忘,而且对紊乱而又亢奋的机体造成强烈的印象......无论如何,他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烧实际上已经退了些,但他还是觉得浑身难受,像被架在火炉上炙烤一般。“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或许真是这样呢?”他现在已经无法理解以前为何痛苦,为何呻吟,倒觉得羞耻难当。他感觉百无聊赖,没有要发愁的,也没有可开心的;没有那种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情绪,也没有什么突发的让他振作起来的好事。可要这样生活实际上很难,甚至已经变成了度日。这世界上像平均数一样,带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的人确实有很多,但起码都有着自己的一方乐土——像他这样亲手将自己的幸福弃若敝履的人,少之又少。他不知道做什么,感到无所适从。这是他的闲暇时光,因此可以肆意消磨而无不安,但他做不到。
一阵缓慢而有力的敲门声把他从忧郁中拉回了现实。他愣了一下,然后翻下了床,急匆匆地跑去开门。门开了,背后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蓦然想起,曾经自己也有过一位好友,他们志趣相投,相谈甚欢...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好友F。他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倒是因为这么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临显得手足无措——尤其是来宾的着装如此光彩照人,和他的破落的小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只是打量着F,还没想好要说什么,F便面带微笑地先开口了。
“Y,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F?”
“对,是我”,这位好友显然因为能被记住而显得十分高兴。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的口气有些冰冷,但我们热情的来宾并未察觉到。
“来看看你,我们挺长时间没见了...”
“是,是这样。你先进来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尽管他觉得这样是附庸风雅,但还是认为这是一种显示教养的礼节。F跨过门槛,站在了客厅中央,摘下手套放到大衣兜里。
“别客气,就像当初一样,你随便坐”,他说。
“行,你家现在这个样子还挺别致...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一个月租金2500”
“你不考虑换个住所吗?在Z大街上有家貌似更好的公寓,价格好像跟你现在这个地方差不多”
“不必了,我挺喜欢这儿”
“好吧”
“那么,你大驾光临寒舍,只是为了来瞧我这个底层人一眼?”
“不尽然,我来是有事和你商量的。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现在的境遇不好,只是一直打听不到你的住址”
“所以是商量什么”
“所以现在我想帮你一把,起码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也好像是这样”,他扬了扬眉,貌似回忆起了什么像葡萄酒一样的东西。
“啊,那阵。我总开玩笑让你给我打工...现在听听还真是混蛋。不过这次的内容好像也差不多”
“那就免谈了”
“你别着急,你看你还当真了。不是那样的,这回是想和你一起干点什么大事。”
“国际共运是吧。”
“那是理想:当然,如果努力能实现的话。不是的,这次是想和你一起重新研究点学问;再说,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不行吗,因为我爱你”
“我谢谢你”
“我真的很爱你”
“我真的很谢谢你”,两人浅浅会心一笑,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年少轻狂又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也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还没失了希望,还没变得郁郁寡欢,可以大肆讥诮,热烈地讨论未来和社会。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行,想研究点什么?不过无论如何可千万别像当年那样东施效颦地研究哲学。”
“巧了,还就是哲学。我自那时以来就一直在试着构建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你应该也知道。最近马上我的书马上要付梓了,我带了校样过来,想请你帮我润色一下,顺便查查错;报酬不会少给你的”
“做梦,把你爸的公司给我我都不干。我不想再掺和哲学研究——你知道几乎要把我弄疯了吗?我在梦里甚至都在思考这类该死的问题,感到孤独又冰冷——也许这不是它们的错,但最后…我开枪毙了自己。那感觉是那么真实,像下了一趟地狱:实际上每天都在……”,Y为自己摆了张凳子,示意客人去沙发上坐下。
“有那么夸张吗”
“有”,他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你那套不成形的理论,就我那阵看来,不像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构思出来的,倒像是一个偏执狂疯子,像是一个将死的人注视着绝望,正准备两脚一并地跳入深渊,而突然由于什么恶灵的附身诞生出了更为凶残阴暗的想法。而就我看来,你貌似不像那种人:起码是那时,而且现在也不像,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的想法是无病呻吟的幻想得来的,或者只是为了折磨我;要么你现在已经几乎在死亡线上了。”
“那就是”,F狡黠地笑了一下。他看上去是个很容易看透的人,但是他的笑代表什么,应该永远没人知道。
F是个复杂的人,但是起码看上去也许心地善良,待人真诚而热情。他跟Y的外在截然不同,但本质上貌似无大差距,他们沉郁,阴暗,却不怯懦。同时,他生得高大威武,面容却显得十分女性化,洁白而秀丽。英气粗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敏感多情的眼睛,时而显得深邃忧伤,时而又透露着玩世不恭。一双不算很大的手总是无所适从地挥来挥去,似乎不知道该放哪儿,就像他那无处安放的人生。
“这些都先别提了,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好好叙叙旧”
“好,我也很想”
“想来点酒吗,以前我们的梦想不就是一起喝酒么?”
“那自然是极好的,我已经期待挺长时间了。”
Y拿出家里仅剩的两瓶威士忌,“够吗,不够我再去买点啤酒”
“够了够了,半瓶就足够把我送到天堂去啦”
Y拿来两个容量很大的玻璃杯,忽然记起自己还发着烧。“唉,管他呢,这机会确实很难得”,他暗暗思忖着。他挨杯斟满威士忌,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了F。
“敬虽生犹死的人生”,他们异口同声地对彼此说道。然后共同一口喝掉了各自的大半杯威士忌。Y实际上不喜欢喝酒,但就是对酒有种莫名的向往;大概F也是一样。到底谁会对酒的味道上瘾呢?答案应该是没有才对;人们喝酒,乃至酗酒,无非是追求片刻的安宁,酒精可以暂时濯去一位失意人的苦痛与悲怆,而清醒则让他们战栗,让他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倘若让他们也失去了这份恩惠,那这世间也未免太过残忍。
“那个女孩儿,你和她怎么样了”,Y举起杯子咂了一口酒问道。
“哪一个”
“被你分手,然后你去留学,后来你反悔了,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她也答应你会等你的那个”
“早没后话了,现在甚至不知道人在哪里”,F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丝纯净的哀伤。
“后来没联系了吗?”
“没了,我猜是我的自命不凡赶走了她” ,他眼神里的忧思消失了,在Y看来甚至还有几分自豪的神气。“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她对我来说只是具象的爱欲,我喜欢的一直是爱欲投射的一部分,而这一切都只来自于我自己。因此我不爱她,我爱抽象的人,我只爱自己脑海中的她……”
“又来了,别这样,你曾经明明因为她寻死觅活的:是因为现实中的她。”
“你不能就这样打断我发表哲学观点,再说,我那只是屈服于自己的欲望……”
“行,你爱发表就发表吧,只是别让我听到。”Y实际上有些讨厌F的这份习气。
“可是话和思想,不被人知晓有什么意义呢”,他喃喃自语道,脸上浮现出了异样的神色,很显然这让他不适了。
“别纠结这些了,适当给自己放放假吧,一直想这些极端的问题会发癫的。你那阵不是喜欢尼采吗,你应该知道他最后的下场——在都灵搂着马脖子痛哭流涕,疯啦”
“……”
“别沉默呀,有什么说错的话我向你道歉”
“没事,没什么不对的”,F又饮了一大口酒,倚在了沙发靠背上,开始了沉思。人的情绪就是如此变化莫测,也许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只需一朵乌云就能遮住整个太阳,旋即刮起风下起雨来。Y知道他没什么能帮F的,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他只是在猜测F的心绪。他们没什么话说了,二者都知道,再谈下去,魔鬼就会把他们绑到一起推下地狱去。
“想吃点什么吗,也不能只喝酒”
“不了,我连酒也不想喝了;你愿意待会和我出去走走吗,散散心”
“我看看...下午两点...可以。我们原来不都是晚上出门吗?”
“确实,可是现在晚上太冷...”
“我看下午也好不到哪去,就这鬼地方”,Y嗤笑了一下,带着对Y市无端的一种愤恨,也可能是借机迁怒。
“也是,Y市的秋天好像并不那么美,一点儿也不温暖;没什么景观,只有满目萧然。没有雪,没有雨,没有骄阳,只有乌云。不美,实在不很美。这让人忧郁,貌似一切坏事和凋零都将发生在秋天,让人痛苦”。Y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泰戈尔的一句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自古逢秋悲寂寥呗”
“确实”
“我猜哪怕有一天我离开Y市,也不会有一刻想念这里的天气”
“可能吧”,F捋了捋头发,满眼的冷淡,很明显他觉得这话太幼稚——对于一个曾不得不远离故乡的外乡人来说。
“你等等我,我换身衣服”
“行,快去吧,我等你”。
Y在衣柜里挑来挑去,目光最终落到了一件版型挺括又面料精致的大衣上。他想起,这是那位也许曾爱过他的女孩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还没穿过,一直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一尘未染。“那今天就是第一次喽,谢谢你啦”,他想着。
“收拾好了,走吧”,Y冲着在沙发上瘫坐着的F喊道。
“好,走”,F一跃而起,分明充满了期待和动力,“对嘛,心情不好就该出去转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想得倒简单”,Y在心里想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迈出了门,从三楼一步一个台阶地扶着扶手下了楼。
“去哪儿?”,Y开口了
“Z公园”
“可是我刚去过...而且好像不是在梦里。”
“一个人多没意思,两个人就不一样了;这里有我们的很多回忆,再说,去完再去别的地方呗,就当陪我找找过去了”
“行”。Y的公寓离Z公园并不远,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走到了公园门口。一般来说,人开始焦虑并且怀念过去说明现在处于困境了,他们两个都是这样。
“这里变化还是相当大的”
“嗯...你很久没来了?你不是回国后一直在y市待着吗?”
“没有,我去了挺多地方的,在这儿待了总共不超过一周”
“哦这样”,他们共同迈进了公园的大门。游人就像当年他们眼中的一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似乎都没有变化,唯有他们自己是变了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还记得当时你失恋了,在公园里跟我打电话,说你活不下去了”,F带着几分无恶意的戏谑说道
“别提,谁都有暂时过不去的情绪。事后却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像那首诗,‘那过去了的都将变成亲切的怀恋’”
“行,要是人能一直保持镇静就好了,哪怕生活拿棍棒痛打了你,你也不会成为巴甫洛夫的狗。”
“那倒不太可能,伤疤掉了伤痕还在,我还是害怕再受伤”。他们继续在大道上走着。Z公园承载了他们太多回忆,幼年的,童年的,青少年的。大概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这种特定的场所,它们会牢牢印在他们的印象中,往往会像纹身一样伴随他们一生。
“你的父母身体还好吗”,F问道
“好,但是他们离婚了”
“我父母也是。他们在我看来...既缺少爱,也缺少友谊,这结果是必然的。不过起码我依旧拥有我父亲的继承权”
“我父母跟我决裂后没有给我留一分钱”
“那确实...那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偶尔当当家庭教师,教高中生,然后...没了。我不愿意循规蹈矩地教书,因此也没什么人愿意雇我。我总是会给学生拓展——一些考试不考却十分有用的内容,学生往往很喜欢我,而家长会以为我在扯闲篇。而且即使不这么认为,他们也只想让孩子学习有限的考试内容而不是更多的知识。”说到这里,Y愤懑地握起了拳。“这是个不崇尚真知的时代,也没有真善美存在。”
“停停停,你再这样我可哄不好你,别想这些了,出来就是散心的嘛”。
“你说得对”,Y松开了握紧得出了汗的拳头。
远处的秋阳病怏怏地挂在枝头,施舍着世界少得可怜的光热,而萧瑟的秋风甚至想要带走这一丝暧昧的恩赐,它因一无所有而嫉妒。Y突然想起,自己在童年时期曾经和父亲母亲,在阳光和煦的公园里玩耍,父母看他的眼神有多么关爱,他过得有多么快乐......少年时,曾和一位交好的女生在宁静祥和的夜晚,在微醺浪漫的月光下漫步于茂密森林里的闲蹊,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女生那文静害羞却又娉婷万种的侧脸,牵着女生那小小的冰冷的手,听她那细细的又微微发颤的声音,他什么也无法去想,只有她。那一瞬,世间万物仿佛都失去了纹理和光彩,只有风和她在他的身边,是他的一切......然而春风终究拂过了他的身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也最终没能拥她入怀。
“搞什么鬼,怎么这阵想起这些”,Y默默想着。F貌似察觉到了什么
“唉,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F佯装悲伤地慨叹了一句。Y狐疑地看了他一眼,F又狡黠地一笑。
“人看到的越多,对事物的期望就越大,就越容易痛苦。其实本来很多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人们却总是幻想,如水中捞月,结果只能是痛苦。比如生活的幸福,没有坎坷,完美的爱情,完美的人,你说是吗,Y”
“我本来不想赞同”,Y耷拉着眼皮,气若游丝地回答道。
“无妨,真理总会是真理”。
他们两个沿着公园里的小河一面走着,一面观着。两个人的心中都不平静,却又缄默无言。当时的他们两个没有这样复杂和痛苦(天气貌似也没有这么冷),总会一路说说笑笑,讨论政治、意识形态、历史、游戏……甚至是喜欢的女孩子:在她们还没成为他们的软肋之前。而现在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中,他们便无暇享受任何一段惬意的时光。但一个灵魂为了承受这份痛苦,可能会发生出崭新的生命光辉。就是这股潜力在新生命里的发挥,使人们远离在极端痛苦时燃起的自杀念头,让他得以继续活下去。他的心境将别于健康的人,他鄙视世人所认同的价值观——因此落落寡合。而如果一个灵魂没能承受住这份痛苦,他迎来的将是无边的堕落与更大的痛苦……他会被碾为齑粉,或者成为魔鬼。
公园里的游乐设施早已跟当时截然不同,显得崭新又……中和。廉价的色彩斑斓的涂装和造型让整个设施群显得幼稚又丑陋无比,这让他们两个只想避开这里。好在公园别处的自然景观没有大的变化,他们还能够享用它一阵子——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弄得”先进,新颖而又大众化”。
“好吧,我现在心情突然还挺好的。但是我不想在公园待了。咱们要不要去吃点什么,不是因为饿了。”Y急促地说道。
“行,这回也让我来请:就像当初我离开时那样。”
“恭敬不如从命”。他们两个又一起踏出了公园的南门,就像从地狱走出来一般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