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接下来的故事像童话般美好,一旦抢回生命的主动权,我们便耀眼得难以置信。
我们请了假回家,在那个比原来大了一半的小区里闲逛。纱世里帮我指认花丛中她喜欢而我这边本没有的花朵,我告诉她我小时候爬上过的那棵树已经长得又高又粗。
并肩走到熟悉的位置,现在我们真的是邻居了。我们同时敲响两家的门,四个老人面面相觑,彼此小声交谈了一阵,我听得到家里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但其内容语焉不详。总之,所有人都很快接受了我们早就相恋的事实。
我们用不多的积蓄草草举办了婚礼,精打细算了一场蜜月旅行。纱世里穿着一千五百块钱的婚纱提着裙摆跑在前面,我捧着自拍杆和手机缀在她身后,我们从南跑到北,从山走向海,她的笑声勾得鸟儿一路相随,她的明眸映出天空无限澄澈。
每每看见纱世里的笑容,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笑容,我就意识到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自两个世界合并以来,我们就合租在一间房里。不仅是因为这样能省下一笔房租为日后作打算,更重要的是纱世里并不介意与我睡在一起——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我们曾躺在床上幻想身边就是令人心安的呼吸与温度,如今我们终于如愿以偿。
深夜我们最后看到的是彼此的目光,梦境与肢体互相缠绕,再也未遭受过梦魇的困袭;清晨我们谁先被闹钟叫醒就给另一个人一巴掌,催着对方爬起来洗漱、吃早餐、告别。
她把厕所架子上那一堆瓶瓶罐罐往脸上抹的时候我会把脸凑过去嗅她娇嫩的肌肤是不是被腌入味了,她翻个白眼在食指上多挤了一点给我抹匀。
“这蓝瓶的干什么用的?”
“补水。”
“黑的呢?”
“保湿。”
“那红的呢?”
“锁水。”
“啊?这有区别吗?”
我傻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把一堆化学成分在脸上揉得不见踪影:“那你刚才给我涂的是哪个?”
“是乳液,蓝瓶的。”纱世里笑吟吟地照着镜子,回手捏了捏我的脸,“真润,比得上我啦。”
捏了两下,见我不说话,纱世里困惑地眨了眨眼,她从镜子里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干脆歪过头。
“你怎么不说话?”
“唔。”
“不是,我问你怎么不说话,对着马桶思考人生呢?”她戳了戳我的腰,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靠在墙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修闭口禅呢?”
我把牙膏吐掉,边漱口边剜了她一眼。
我加班累到昏厥连滚带爬回家的晚上她绝不肯先睡,一定要翻着白眼在床上等我。
我每每抬手刚敲第一下,门就自己打开,极度疲乏下我会把她的淡绿色睡衣看成生命女神的光环,忍不住扑进去就能感受到细细的腰身和软软的嗔怪。
“纱纱我困了。”我整个人趴在她身上。
其实我们都知道我是在耍无赖,但她会不言不语地背着我(其实是拖在地上)到卧室。
“饿吗?”她把我放在捂热的床上问。
“想吃你。”我装作迷迷糊糊地伸出手。
“那就是不饿,麻溜地睡觉。”纱世里把床头橘黄色的小夜灯按灭,背对着我翻过身,过一会睡着了又不自主地翻过来。
如果我说饿,她就会一脚把我从被子里踹出去问我怎么不早说。
有剩菜的话纱世里会给我下买来的面条拌到一起;没有就拆两包泡面,我喜欢让面饼和水同时煮沸,但她一向是先把水煮开再放泡面进去,咕嘟咕嘟炸开又消失的气泡声中,她多半会再问一句以后能不能不加班。
“比不得你啊,我得多赚点心里才有平衡感。”我说,时也命也,以前总感觉纱世里笨手笨脚的,到了工作上却果决利落、一帆风顺,俨然职场强人。
“爱加班你就加,到时候你先死我可没钱办葬礼,小盒子都给你选最丑的那款。”
纱世里愤愤地把碗砸在我面前,我边吃边欣赏她皱眉的模样。岁月的侵蚀伤害不到她,但具体是补水保湿锁水还是别的哪个化妆品保护了她我也不清楚。
合并后的世界冬日更冷了许多,我体质不太好,平日也疏于锻炼,一旦受寒就开始咳嗽,离了药更像个肺痨仔一样要死要活。
但药总是会吃完的。
为了不让纱世里意识到这一点,我把药盒埋进垃圾桶下面,偷偷跑去买药。彼时是晚上九点,外面只剩下路灯和偶尔几辆车的光芒,照亮的区域在整片大地的沉默中显得不值一提。
纱世里从双人沙发上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你去哪啊?”
“买衣……买烟。”
“啊?原来你抽烟吗?”
我没吱声,开了一半的门外传来一曲寒风,我同时看见冻得浑身哆嗦的纱世里和从我肺里一路翻腾到气管中的瘙痒感。
“出去把门关上!”纱世里扯过我脱下的棉马甲披上,缩得紧紧地刷着短视频。
口罩是一个核电站,我呼出的所有气体都在其中经过一场盛大的喧闹,化成白雾上升。我双眼迷离地注视白雾,全然不听难缠的药店推销员在说什么。
“我只是简单要个咳嗽药。”我指了指面前一大堆从祛痰止咳、润肺清嗓到活血化瘀,滋阴补阳的包装,“我只要这一盒。”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我转过身低下头,一边咳一边捂住闷痛的胸口,心想着再纠缠我就不买了,医保卡里的钱也是钱。
想罢,我一抬头,熟悉的玫瑰金色棉袄正掀开药店的门帘。
“你能把我逼到翻垃圾桶,你能耐。”纱世里气呼呼揪住我的耳朵,“买烟?我还寻思你什么时候敢抽烟了正打算抽你呢!”
药店员工震惊地退后两步,我被她放开时才发现她另一只手拿着家里的床刷。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宛如小说中在关键时刻救场的将军,抬手拨开那一堆宰人的药,带着我刷卡走人。
来年一月,我们买了新房。由于人口剧增,上面出台了不少政策以应对住房压力。因此住房公积金按揭贷款的手续也麻烦了许多,但好在一切顺利。
唯一的问题是纱世里按手印的时候只听了一半话,别人说右手食指,她把整只右手摁了上去,我看见银行经理的脸抽搐了几下,默默地把这一页合同送进碎纸机,然后重印了一张。
还好印泥比预想中的要容易清洗。
出银行门的一瞬间,我感到人生中的某个阶段圆满落幕了,自此独属于自己的时间荡然无存,我们终于也要奔三脱离青春,时间无可违逆地流动,像自古以来那样。
新房子还没装修好,我们暂时还是回出租屋。
做饭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几乎未变的容颜,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才打算当更年期黄脸婆。
“我才二八年华啊!”纱世里嘟着嘴恶意卖萌,“再胡说八道自己做饭。”
我把粘在锅底的鸡蛋铲起来,一点点划碎:“二八年华指的是十六岁不是二十八岁啊!”
纱世里刀功好得离谱,她垂下头,稍稍留长的头发遮住蓝眸,纤手微动,银影翻飞。她切的辣椒、葱花和肉片厚薄始终,刀刀斩断纤维,整齐得像军队列阵。相比之下,我擦的土豆丝四分五裂粘在板子上不肯起床,好像下锅就是它今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倒了一点油热锅,滋滋声显得分外不协。当我努力去分辨时,某种来自过去时空的敲击声穿过轻轻摇晃的文火和油烟机的轰鸣传入耳中。
我还没开口,纱世里就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她温柔地对着我笑,笑意在厨房的噪音中随鼓动的风寸寸破裂。
“我来。”
她说,解下围裙递给我,把菜刀擦净放回抽屉,冷静又从容。
纱世里握住门把手,门外有一个女孩在等她。
门外有一个世界在等她。
“这个世界的夏树和优里已经被莫妮卡调查过并洗清嫌疑、消除记忆,回归正常生活。正因如此,她一定会来找你。”
我点点头,给掌控时间的神明投喂了一块饼干:“为什么你不倒流时间,直到我与他未曾相识之前?那时你应该可以轻易地分开两界吧?”
祂摇头,甜分似乎短暂地唤醒了祂不多的人性:“不可以。”
“为什么?”我追问。
“你不能知道那么多,否则会被牵连其中。”
我还想投喂,却发现对方眸中那占据主导的一点粉色又褪去,纷繁空无的时间化成星彩洪流盘踞其中。
我只好把话头引回正题:“我要怎么做?”
神明不作回应,我却看出祂眼中有指向“文明”的痕迹,我与夏树久别的默契在此刻短暂重燃了一瞬间。
“那是莫妮卡,只要不出意外,每个影位面中她都会是管理员。”祂顿了顿,“她一定会找到你。单凭她,还做不到那么精确的传送,但她一定会试。”
“她的责任心不允许她轻易失败,如果你们坠入无垠虚空,她会立刻用自己当赌注再来一次。”
我送别了神明,盘算着明天的早饭、情感、公交卡里的余额和其他一些更伟大但也更招人嫌的事。
今天到公司后我摸了一整天的鱼,时间主要拿来搜索了一些人口、地球和其他几颗行星的大小之类的数据。
主管九先生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没来得及切到工作页面,他笑着指了指屏幕,没有声张。
唉,什么时候这些事轮到我管了呢?我连自己的烂摊子都处理不好,我只是想和他相见。
哪有什么法则可以残酷到将时刻黏连的思念分成永不相见的两段呢?
我假模假样地敲打着键盘,随手翻了翻桌角的厚厚一大堆公文,上面的内容我多半不喜,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也是“文明”的一小部分,只是研究起来太费力又不讨好……
相比于我所触及不到的、缥缈的宏大叙事,我还是更钟爱生命中那些细微却又惹人怜爱之处。也许,一个文明的悲哀就在于,它有朝一日会被史书用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却永远无法被填上能同时表现其所有意义的丰盈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