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一片海。
除了我。
大学毕业后,我们居无定所地游荡了半年。
我带她去过动物园,成人门票收五十元,儿童半价。在售票台的时候纱世里坚持说自己是儿童,要买儿童优惠票,售票员黑着脸扫了我一百。
她什么动物都想摸一摸,可惜大多数都隔着玻璃或者铁网。偶尔有马和兔子这样温顺又不怕人的,我们就录几十秒的视频;至于猛兽或珍稀动物,只好合个影就走。
唯一的例外是鸽子,满广场的鸽子乱飞,有灰色也有白色,嘴基本上都是红色。它们三五只地停在她胳膊上,争着啄食她倒在手里的一小盒谷物。
她被喙挠得手心发痒,又怕笑声把鸽子吓走,憋得两眼弯弯、脸颊微红,不时发出和鸽子差不多的咕咕声。等她把自己的那盒喂完,我又凑过去把自己的递给她。
回去后,她把我的电脑抢走,剪好视频传到她的短视频平台账号上,粉丝有小几千,基本上都是来看她傻笑的。没人打赏自然也赚不到什么钱,拿来给她买点零食倒是勉强够用。
那天她躺在民宿的双人床上蹬着腿刷视频,突然问我要不要回家。
我没出声,闭紧眼睛假装自己睡着了。
她不想回去,但她知道我想。因为我是个废物,四年不够让我把这座陌生城市变成自己的舒适区,哪怕我看起来像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但我知道我的根是烂的,是怯懦的。
我们毕业前就在商量,要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虽然大学四年里我们也去看过海,但她总觉得还不够,她说要是有那么大的一朵乌云,哗哗地下雨,把陆地都变成海该多好。
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说那你应该加入水舰队。
她一直在迁就我,这种感觉相当古怪。按理来说,有个乖巧可人、元气十足的女朋友是旁人羡煞不及的事,但我清楚她还有更多的想法,不知为何她总是只说其中一部分——其中积极向上的那一部分。
大三我们选修了水墨画,我认认真真画出一朵自以为是莲花的东西,纱世里则摇头晃脑泼墨淋漓。
三十分钟后检查进度,老师说我是当代毕加索,邀请我去参加抽象派艺术展,然后把她的画拎到讲桌上展示给全班。
老师还说,纱世里同学的这副“海上生明月”意象辽阔恢宏、笔法潇洒自如,作为选修课,结课作业能画到这个水准就很不错了。
我第一个鼓掌捧场,等其他同学的视线转移开了才轻轻咬她的耳朵,问她画的是不是海上生明月。
她说她画的是太阳落水了。
我和她都笑得前仰后合,她拿手指沾墨水擦在我的眉心,我则把墨莲涂成一个墨馒头。
一边涂,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着她,我担心她的话外有更隐晦的留白,她从来不肯说明,就需要我自己去猜。
我是十八岁向她告白的,她在十八岁接受了我的告白。
其实第一次告白是十三岁,但是我忘记了。这是后来她在床上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们在外面实习,夜里住单位宿舍。她问我第一次告白是什么时候,记不起来就不许。
我抓耳挠腮了五分钟也没想起来,她噗嗤一声抱住我,然后关了灯。
原来我那么早就喜欢她了啊。
那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发现她呢。
欲望到底还是盖过愧疚,这让我三十分钟后更愧疚了。
大学四年我们都牵着手,除非天气太冷或者太热。
太冷我给她买了棉花抱枕,让她把双手插进去取暖,她骂我是木头脑袋,然后把抱枕塞进书包,把手塞进我的口袋。
太热的话是她嫌弃我老出汗,主动甩开的。
大一到大三,我陪纱世里去看过七次精神卫生中心和十一次心理老师。她自己私下去的话,多半不会告诉我,但去老师那边应该多一点,毕竟她们都聊成好朋友了。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她每次去找心理老师都会带一杯奶茶,或者一些其他的小礼物,我不太清楚都有些什么,只知道有发绳、漂亮的日记本和小蛋糕。聊的内容也无关她的心绪,多是一些生活琐事。
印象里,老师问过她有没有想以后打算做什么。
她说要买裙子,要我帮她买,看上哪件挑哪件。
老师问可以吗,我说可以,老师问还有其他想法吗。
她说要喝热奶茶,我去买,带回来的时候必须还是热的。
老师问可以吗,我说可以,老师又问还有其他想法吗。
她说要甩了我傍个大款,我说这个不行,老师捂着嘴笑,纱世里搂着我的腰笑。
大三开始,她停药了,我想应该是好事。
每个假期我们都会回去,回到北方的小城市,回到我们此前所有故事发生的地方。
夏天回去基本上就是和她疯玩一个假期,吃些怀念的,玩些惦记的。大二的时候莫妮卡还邀请我们聚会吃晚饭,优里开朗了不少,夏树到底还是没长高。
冬天回去无非是过年,但只有一次和家人一起。彼时我还未品尝过工作的艰辛,但我大概能从过往的二十年中推断一二。
就那一次,爸妈问我要不要考虑订婚,我说和谁,他们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和隔壁那丫头分手了。
我们两个一般是在我家过年,我猜是因为我家的沙发和电视都好一些。纱世里会在大年三十那天早早起床包饺子,早到凌晨四点半。她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因为太黑看不清所以平地摔了一跤,她太轻了,我还以为是一个玻璃杯掉在了地上。
八点多我从床上连滚带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胳膊划了一条伤口还坚持包了八十来个饺子,我气得抽了自己两耳光,跑出去买酒精和棉布。
别的习俗好像还有很多,但我们都懒得那么讲究,基本上只有贴春联和放烟花。
春联我们会等到吃完饺子才去贴,我搬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她负责剪胶带递给我,顺便指挥我微调上下左右。我们努力了十几分钟也没能把横幅贴到门框最中央,干脆放弃。
烟花的话最近好像不让放了,但也没法做到严令禁止。我们去附近的菜市场逛逛,小店里会悄悄卖一些火柴炮和摔炮,有些小摊也会卖魔术弹和小呲花,大一些的烟花现在都被当成战略性武器,不轻易出售。
夜里她把魔术弹架在我家窗户上,瞄准茫茫黑夜中的另一栋楼。
我凑上来吻她的脸,我问她在瞄什么。
敌机,纱世里说,她当机立断地点火,魔术弹喷出色彩不一的光。
在烟花飞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瞄准的位置有个看起来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傻傻地也点燃了一根魔术弹。尽管两发弹药没能撞到一起,她还是兴奋地给它们配音,顺便假装自己扛着某种后坐力很大的火箭筒,每一次开炮身子都要向后倾斜一下。
我担心她滑倒,干脆抱住她,窗户开着所以很冷,但是北风的萧瑟胜不过她的温暖。
魔术弹打完了,又换成呲花,她似乎从前线战士变成了魔法少女,专注地挥动法杖。
她的侧脸被淡淡的火光照亮,我看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也许离倾倒众生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是倾倒我后还有一大截余裕。
我抓住她的手,把热量渡给她,然后我看着她海蓝色的眼睛,说我爱她。
客厅传来开着权当一种仪式感的春晚的歌声,她抽了抽鼻子,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