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灭
午后的江畔,气温来到了最高点。由于地方时与使用的北京时间差一个小时的缘故,所以人们的生活要比真正的首都人早一个小时。
水质比以前清澈了不少,我边这么想,边慢悠悠地沿着防洪堤边的护栏走着。人行道很新,是用灰色的砖重新铺过的,而公路沥青的颜色也是那种很新的深蓝色,只是路边的景色却格外荒凉:一道长护栏挡板粗暴地横过半边步道,这一人多高的银灰色铁板如同一张幕布,笼住了身后光秃的石头山——山坡上没有泥土,裸露的荒岩上只长着稀稀拉拉的枯草。
这画面让我回想起出生地那边的小城,湘江边上的那条街同样给人一种来到郊区的感觉。
曾经的长江是暗绿色的,水中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污浊感。重庆的生活用水都因为长江水质不好而使用嘉陵江水。如今又回到了无色,奔腾着向前,白色的气沫随江水顶托而浮起。而平静段的水面无声地映出湛蓝的天空和飘荡的云。
行道的黄桷间,闪过一道裙影。
行道树是稀稀拉拉生长着的黄桷树——重庆的城市绿化总是很单调,所以我一眼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我快步上前,她却背身向前跑去。江里几艘平板小船并列排在一起,任由流水从身边划过,像一条浮桥通向江心裸露的岩石小岛。她快速穿过斑马线,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她背后的长发,随着风在空中飘动,淡蓝色、扎在头后的蝴蝶结,在晴日的阳光中微微反射着光。浅棕色的裙摆被风轻轻撩起,但在水泥的灰色丛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刻,她缓缓转过身来,手里似乎还提着包;那刻,我奔到了公路的边缘;那刻,红绿灯打出了刺眼的红光,一辆货车扬着长笛,呼啸着从我面前冲过。我如同惊弓之鸟般一下子缩回那只刚刚伸出去的脚,眼睛在大脑一片空白之中只捕捉到了翻斗车红色的车身——即使被磨损得很旧。以及耳畔回荡着的轰鸣声。
还有,眼前一闪而过的扭曲风景。
对面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空荡的令我有些害怕。尾气味卷了上来,最开始是刺鼻的柴油燃烧气息。但在不经意间,鼻间萦绕着巧克力与咖啡混杂的香气。那是独属于她的气息。她似乎就在我的面前,同我对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手中还握着一枚巧克力,另外一手托腮,故作沉思地看着我,眼中含笑。那是独属于我们的冬季时光。
我转身面向江堤。
太阳缓缓落入大地的怀抱,橘黄色的万丈光芒在日落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重新由太阳还给天空,就如同日出时的馈赠那般。赤橘色的颜料泼在了原本蓝白相间的画布上,半边天空都被染成了金色。江水映着天空的剪影,反射出波光粼粼的样子。一群沿江栖息的水鸟猛地飞向远方,唧唧的叫声响彻云霄。
站了不知道多久,浑身冰凉,一动起来想是要散架了。朝附近的桥走去,在路边的冰淇淋店买了一盒薄荷味的——这是她最爱吃的甜品。我端着盒子顺公路前行。路对面荒芜的景象一扫而空,几栋商场大楼高高耸立,雄视长江。
找到上桥用的步梯,桥下是昏暗的广场,几只长椅孤零零地伫立在墙边,夕阳虽能照入,但是更深的地方被桥身横断,只留下靠外侧发一片残阳,像——断肢。
终究还是隐入了群山的怀抱啊。我目送太阳最后一丝闪耀消逝在地平线与江交汇的地方。远离太阳的东方慢慢暗了下去,可以看见一轮新月不知何时早已挂在天空。但月亮即将接管的是一片橙红的天穹——应该是光污染的缘故。
我弯腰去系鞋带,冰淇淋被我随手放在了桥的护栏上。
“那个,我可以吃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电流穿过身体般的颤栗,伴着激动与兴奋噬咬我的心脏。
“你想吃就拿吧。”我强装镇定地说道。对于她的请求,我每次都难以拒绝。
我感觉得到她的手从我头顶上掠过,感觉得到她就在我身旁,感觉得到她身上盛夏的味道——薄荷的清香似乎再一次弥漫在周围,冰奶油的凉爽冲淡了酷暑的烦躁。树荫下,我们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我会时不时看她两眼,她将满满一勺冰淇淋送入嘴中,眼睛微闭,脸上绽放出的满足感,使我的心融化。
缓缓起身,背靠护栏,双臂平放在那上面,久违的画面浮现了上来。我曾在无数次幻想中回忆过去,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想象着她的容貌,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而现在,她又站在了我的面前,手捧一盒冰淇淋,和过去一样;白皙的皮肤,棕褐色的长发依旧,耳边有几缕刘海垂下,同记忆里的形象相契合;那双碧绿色、翡翠般的瞳孔,使她的眼睛能够炯炯发光,哪怕是在一片昏暗之中,也能撕破这一切。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黄昏时刻、慢慢暗下去的光线中反射着光,亦或是透着神采。这双昏暗中依然亮起发眼睛,似能看穿人心,亦或是放出温暖的神情使人感到宽慰。
白衬衫、咖啡色的外套与短裙,以及一条似乎是别在胸前的红丝巾。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就是周六那天的上午约好在糕点店的那次一样。空气中仿佛荡漾着蛋糕的烘焙气息,窗外的艳阳又一次照在桌子上、照在满桌的点心上。
天渐渐黑了下去,我决定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
“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嗯,江水令我着迷。”她的手背在身后,微笑着看向我,身体微微前倾。
“要天黑了呢。”
“但对于你来说太阳依旧会升起。”她望向远方,“我要离开了,回到孤独之中。”
“但我们都没有好好在一起逛过这座城市,曾经文学部的往事你都忘记了吗?”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因为我的占有欲而杀掉了其他人……”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扭头看向另外一边抿紧嘴唇。
我听不下去了,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臂,而对方灵活得像一只百灵鸟轻快地而敏捷地闪开了。我又试图去握住她的手掌——想要感受那熟悉的体温。腹部却传来一阵痉挛,与此同时两眼一黑,眼前的景象似被电流扭曲一般,闪过无数波浪,错位地展现所视之景。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在无意识中呢喃着她的名字——莫妮卡。
在这闪烁中,她消失了。
我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扶住护栏,天空黑透了,桥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对岸的灯牌也随之点亮,黄澄澄的霓虹灯光夹杂着各种颜色扑面而来,微波荡漾的水面映着市景繁华的灯景。
路灯的橘黄笼在身上,空气中还残存着薄荷与奶油的丝丝温存。
一辆广播车呼啸疾驰,重复播报的喇叭音宣告着夜间封桥与仅供行人通过的消息。与此同时,汹涌的洪流从桥的那边涌来,无数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那是欢闹的海洋。人群很快漫过了我,数不清的汗味、烈香水味,混杂着麻辣烫和关东煮的香气,扫过整座大桥。
彼岸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一层层地嵌在岸壁上,金黄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我顺着人流向着金碧辉煌的彼岸前进。
迈出了又一步。
急促的蜂鸣声预示着车门的关闭,“啪嚓”,地铁车门合的严严实实,将站台的嘈杂挡在车外。车厢里格外的安静,周围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都在各自玩手机。
我摸出手机,翻看相册里刚拍的夜景,向上翻阅,几张合照跃入眼帘:那是莫妮卡和其他几位部员的合照。还有她在咖啡馆、冰淇淋、饰品店的照片,这些照片似在无声地诉说曾经——的的确确存在的过去。
行驶的列车发出尖锐的噪声,随后转为有节奏的轰鸣。在这样的噪音,我似乎是睡着了,在睡眠中落入梦境。
我又回到了校园,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梦中。一切都像曾经一样,放学过后的文学部活动,我们写诗、相互欣赏、准备学园祭。我又看见了你,穿着浅棕色校服,扎着马尾——用淡蓝色蝴蝶结。你每次都带着歉意的微笑走进社团教室,会说些自己为什么晚到之类的话。要知道,你可是文学部的部长,要是晚到就会给部员留下不好的印象呢。只不过一切都结束的那么快,我原谅了你,即使你杀掉了其他部员。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尽管出于嫉妒与不甘,不愿仅仅扮演一位旁观者。所以我决定忘却,忘却是最好的良药。你说过我们将会永远待在一起的,永远。
但我还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天,炮弹落在城市的那一天,枪声响起的那一天。我还记得你望向窗外,你的面颊沐浴在残阳之中,显得格外决绝。
“请原谅我,我的自私已经使我失去了她们,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还记得你换上军装,拿起枪,踏出家门,在合上门的前一刻,我听见你说:“我就出去一下,就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门轻轻地关上了,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迷迷糊糊之中,我似乎听见了抵达终点站的语音播报。意识不清地跟着其他人下了车,出站。
冷风浇醒了我,抬表,已是23点50分。午夜的道路空荡的令我有些害怕。车子随意地停在路边,任由昏黄的路灯打在身上。头顶的天际变回了漆黑,只有远端被渐渐染橙。
向前走,和预感相契合,此时此刻的她,正沐浴在路灯的光线之中,手里提着包。
“我本就应该独身一人,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一个人等待离去,一个人回到过往。但是我害怕了,害怕虚无,害怕孤独,更害怕会忘却你,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虽然在那片昏暗中看不见她的面颊,但是内心能够感知到那份夹杂着迷茫、无助而又期望的情意。
她沐浴在橙黄的光中,就像那次离家之前那般,但没有了那般决绝。很快就会回来是一个谎言,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来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她是又如何能够找到我。这一切到来之前,平淡的生活中,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预感:莫妮卡来了,她就在我所生活的地方。
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泪珠沿着脸颊流下,浸湿了衣襟。
内心深处的话语,说愿意同她一起离开的话语正要流露,但被我强行抑制住了。我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心如刀绞。
我感受得到绞索正套在我的脖子上,但我不为所动。也许是留恋现在,又也许是想要忘却,现世有太多东西我不能放弃,即使是对一个人强烈的爱,也不能夺走这一切。
缓缓松开手,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抽泣令声音模糊:“原谅我…我还不能离开……”
“没事的,我都知道结果。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她距我只有咫尺之遥,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此时此刻,她的脸清晰可见,她竭力想要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但是泪水依旧 在不经意间划过脸颊,留下两道泪痕。
我拭去她的泪水,她的体温能被我清楚地感受到。慢慢闭上双眼,用心想要留住这一刻。
唇间多了一丝触碰感,柔软得像是棉花糖。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空无一人。
手表因到达0点而响起,空气中飘散出一丝淡淡的茉莉的清香。
我摸出手机,莫妮卡的照片都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但……是时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