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演家
高高的天花板,轻轻的脚步声。
夏树眨了眨眼,她从温暖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包着纱布,动弹不得,但没有想象中痛。
周围没有护士,但莫妮卡正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嘶……”
莫妮卡没有看过来,她似乎知道自己醒了,但不太愿意看自己。
“莫……”
莫妮卡转过身,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莫妮可……”
夏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努力地用干涩的声音呼唤朋友。也许是这份执着感动了莫妮卡,她叹了口气,替夏树呼叫了护工。
“你恢复得比想象中快,或者说,你的伤势没有想象中重。”
“只有你在吗……”
“其他人也来过。”莫妮卡似乎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回应病床上这个可怜的姑娘,“下次……算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对吗?”
夏树努力地点点头,她感觉自己的颈椎在咯吱作响。
“爸爸……”
“他?当场烧死了,没送医院,盒子已经在你家了。”
夏树似乎被这无所谓的冰冷话语击中了,呆滞地看着对方,眼中泛起莹莹泪光。
护士气冲冲地小跑过来,打断了莫妮卡后面的话:“病人刚醒,不要刺激她。”
夏树只是紧紧闭眼,轻轻摇头,泪滴从眼角滑下。
夏树记不清自己又在医院待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几经波折之后又回到了家。
办各种手续很麻烦,但父亲生前的借贷必须走法律程序处理。莫妮卡帮她找的律师打赢了官司,将其中一部分不合法的赌债免去了,但遗产和保险也只是勉强够还清其他债务。
家里还完好的东西,只要值点钱,都拿去卖了。这个家本来就只剩夏树一个人住,这样一来更显得空荡荡,寂寞和无法抑制的情感从她的心中漾出,一点点地充满整间屋子。
她先是哭,躺在硬板床上哭,哭得腰背佝偻,梨花带雨。
而后又笑,坐起身,似疯魔般抽噎,开怀大笑。
她过去十八年的回忆被付之一炬,钱和梦想都化作灰烬,所剩的只有藏于迷雾里的看不清的毫无希望的未来。
还好,她还有生活的惯性,学费一次要交一整年,这让她可以安然地躲在过去的阴影里继续匍匐到明年。
夏树抬手擦了擦眼泪,沉入对残余人生的构想中。她以她幼时丧生的母亲作为跳板,思绪跃过童话绘本和纸杯蛋糕,坠入父亲的殴打和辱骂,烧却于烈火中。
砰砰砰。
她粉色的眼眸在火中发光,她正要涅槃重生,她说:
“但我自——”
砰砰砰。
大概是自由了吧。
夏树笑着去开了门,他站在门口,身后是文学部的另外三个女孩。
纱世里的眼眶红红的,也许是来的路上听了些有关自己的故事担忧过度了;优里看起来有些内疚,但夏树没心情揣度对方正在为过去的哪件事感到抱歉;莫妮卡不合时宜地微笑着,好像在提醒夏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夏树撇了撇嘴,为了迎合大家的情绪装出一副强忍着不落泪的表情,转过身去,无所谓地招招手让其他人进来。
真该死,这是唯一没预想过的问题。
面对其他女孩,她可以毫无忌惮地表达出自己的痛苦,利用这一点博取同情——反正她又没有撒谎,她确实很痛苦。
但面对他时,她做不到。她总疑心自己的动机不纯会招致某些恶报,她不甘心他们之间的关系止步于此,可她又不敢更进一步。按照常规的攻略流程,这个时候受难的女孩应该表露自己的弱点和真诚,眼泪汪汪地躺在男生怀里,只要一点可爱的小动作,或者一两分钟无言的注视,就能轻易的打破对方的心防,顺势更进一步。
……可夏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她是没有未来可言的。如果她是某个睡前故事里的女主角,她早就放手施为了。可这里是现实,没有面包就活不下去。倘若没有奇迹,她就会穷困潦倒一辈子,依赖助学贷款和打工混过未来的大学生涯,然后在一代又一代的平庸常态中因为原始积累落后于人而艰难度日。
换言之,与她恋爱必然会给他带来负担。
真好笑,夏树想着,她的道德感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夏树?”
有人在轻轻呼唤她。
她从思想中挣脱,看到面前的男孩把书包打开。里面装着几本漫画,那是之前自己推荐给他的,彼时只当做拉近关系的手段,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有买来看。
但她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创造共同爱好也是接近对方的一种手段。
你把这些带来做什么?
真奇怪,夏树想着,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她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
“……送给你?”
明明礼物符合对方的喜好,有足够的理由,关系也到位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小心翼翼? 你甚至可以趁机索取一点报酬,营造暧昧气氛,让彼此纠缠得更深……
夏树茫然地接过,把它们放在烧塌掉一半的书桌上,上面摆放的各色书籍先刷过漆的木板一步焚烧殆尽,淡黄色的仿木纹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印。
她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但面前的男孩还在喋喋不休。
她不嫌吵,但她没力气去回应。
良久,她问:
“其他人呢?”
“回家了,家里人催得紧。”
夏树转过头,曾经是窗帘的碎布挡不住夜晚的降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竟毫无自知。
“那你呢?”
她赌咒发誓这句话发自真心,但碍于表演需要,关切的问候依旧显得波澜不惊。
她似乎预见到某种未来,她会因为自己的话语违背了自己的本意而悔恨到歇斯底里。学会如何表演的代价是遗失真情,错位的表达能力、道德的局限性、不纯动机的必然性,下作手段的必要性……她会被困死在自己画下的牢狱里。
“……我家人在国外。”
“在国外?”
“有公司,偶尔会回来过年。”
夏树愣了一瞬间,方才考虑的事又一次浮上心头,从天堂和地狱两个方向向她发起进攻:恶魔说,快,顺势倒下去,依偎在他胸口,喜欢的女孩提出一起过夜的请求,没有哪个男孩能拒绝。天使说,对对,而且你没有负担了。
“你是不是傻啊。”夏树张了张嘴,假装梳理额前的刘海,顺势遮住无法压抑躁动情绪的眼睛, “这和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这么晚回去多危险。”
“我是男的啊,不危险。”
“啊对对对,你作业不写晚饭不吃游戏不打自己没半点要做的事是吧。”
“……”
夏树嘻嘻笑了起来,摆摆手打算送客,顺便撩了他的耳朵一下。捉弄他的时候,说出那些不经过思考的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从某场大火中活了过来。
男孩若有所思地被她推到门口,门框有点变形,但不影响门锁上。
“快爬!”夏树说,“你是可怜我还是怎么着?不用你陪!不至于!”
这话说重了吧,她有点怕覆水难收。
他反常地停住,脚步像扎了根,力气也大得不可思议,夏树猛地反应过来此前的打闹都建立在对方自愿的基础上。
她喜欢的对象是一个健康的男性,完全不是自己这种发育不良的姑娘能对抗的。
“你要干什么?”
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二人的身高差在此刻为她又一次营造出某种仰视神明的错觉。
没有贴得像漫画里那么近,没有呼吸的湿热,但心跳一样因紧张而加速。
“我警告你啊!你这是趁火打劫!”
“不是,你怎么不放开啊?”
“我数到三嗷!一,二——三!”
其实这一切从发生到现在总共都还没过去十秒,只是夏树的语速不自觉地放快了几倍,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某种几近原始的、被无知者奉为神圣的情愫化作倾盆大雨,淹没了她的理智。
“要来我家住吗?”他说,不自然地收回手,在嘴边握拳,“我……我没恶意啊。就是,反正我家的卧室空着,你可以住我爸妈那间,或者客厅……这样安全一点?而且我陪着你,你也不会那么害怕什么的……”
“你话太多了。”夏树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
“……”他悻悻地住口了。
“等我收拾一下。”夏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轻轻地笑了起来。
夏树也笑。少年的笑容像对青春校园这一主题的阐释,格外真诚、温和,让夏树感到这世界正在一点点接纳她,恰恰好戳中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
“别傻乐了。”夏树说着,随手拎了个编织袋,把几本书和睡衣塞进去,“平常看你呆不拉几像块木头,连撩我都不知道撩几下,今天倒是胆子肥了啊,一开口就整这么刺激的。”
他毫不遮掩地叹气——他好像从来没想过在我面前遮掩什么,这个傻子,底裤都被我看穿了。
有某种强烈的悸动自心间迸成火花闪电,几近撕下了我的外壳。
我说——
“我们来的时候,警察有来学校问我们,最近有没有人在你家附近游荡。”
我茫然地看着他,更强烈的悸动盖过了之前的天真的幼稚的可悲的情绪,直觉疯狂地晃动,昭告着真相大白后欺瞒者的悲惨结局。
“他们说,通过检查燃烧蔓延的方向和终止线、烟熏痕迹什么的……可以大致判断出起火点的位置。”
住口。
在……路口……监控……可疑人员……”
听不太清,不过想必不重要吧。说什么呢,这傻孩子。
“小卖部……酗酒……打火机还是烟头……”
我戳了戳他的腰:“走啦。”
他点了点头:“这几天就先待在我家吧。”
“嗯?为什么?蹬鼻子上脸啊?”
“等抓住纵火犯后再回来住吧,蓄意放火的人也许还在你家附近徘徊,对你图谋不轨。”
听到某些字眼的时候我几乎要呕吐出来,某种恶劣的东西在将我一点点地从虚构的美好中扯回现实。我抓紧从死神手中偷来的自由,艰难地撑住身体,他立刻上前扶住了我。
“什么?纵火犯?”我茫然地反问,“纵火犯是什么意思?不是意外失火吗?”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但是那个在你家附近徘徊的人自从火灾后就没再来过了。”他似乎在这方面做足了准备,“警方找到了那个人的身份信息,他有过抢劫前科,而且和你爸爸都是同一家赌场的常客。他的嫌疑很大。”
为什么他对我的事这么上心?我有给过他什么许诺吗?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对啊……纵火犯还没被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