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响,我倒下了。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周围已见不到活人。但枪声还是像肺病患者的咳嗽那样永无休止。
“我相机呢?”这是我醒来的想到的第一件事,好消息,它并没有掉在很远的地方,我抓住它,很得意的发现它还能用,还没坏。但当我想要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坏啦”,我下半身呢?去哪了?我扭过头确认一下情况,还好,还接在身体上。但很明显,现在暂时没法用。我顶着刺眼的阳光和糊眼的沙尘,爬向我左前方的一堆混凝土废墟,充当钢筋的金属条漏在外边,蔫头巴脑和我没多大差别。我转过身(现在这可不容易!)靠在阴影里。我瘫软下来,意志已被放空,该休息了,我眼睛一合上就睡着了。
我是在好些年前来到这里的,那时我还是个傻乎乎的,满脑子男女之事的青年。我来这片土与其说是为了旅行,不如说是为了冒险,为自己以后吹牛提供些材料。也是为了来探索这地“多文明交融”的魅力的。所以为了踏上“文明区”,我得接受严苛的不得了的安检。
我待在“文明区”内,这片地方的“文明人”似乎有点不放心,用一堵高高的水泥墙保证“野蛮人”不会“侵犯”“文明人的应许之地”。我看到这堵墙心跳都不平稳了。倒不是说我被吓着了,而是我要去往那“野蛮落后”的地方了。我可不想被官僚一顿检查像个犯人似的“探险”。我得走条小路。于是我绕到了一片文明古国的地盘,让我挺高兴的是这地方有“肯德基”但是不卖全家桶,这东西永远被“野蛮人”买空。不管怎样,我深入地道,告别“文明世界”了。地道里黑漆漆的,窄的不行,我跟着一个“外卖小哥”,也许在里边挣扎了一天吧,终于到了出口--一个东倒西歪的小自建屋。不管怎样,我现在是这“未开化之地”的一个旅行者。
我一踏进“野蛮的地界”,就有一个散发着臭气的营地“欢迎”我。我捏着鼻子走了进去。人很多,很乱。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吸引了我。她长得挺好看,虽然身量不足,灰头土脸,但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胚子。她面容枯槁蹲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小花盆。旁边的女人是大体是她的妈妈,她或许在哭泣或许在祈祷。不知为何,我想要接近他们,但我一俯下身,那个小女孩就立刻缩了起来,像小时候玩的鼠妇,紧紧抱着花盆,几乎将它捏碎。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曲奇,甜的要死的工业垃圾来招待她。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恐怕更像爪子)来接,表情放松了些。看她快快地消灭曲奇,似乎这是某种珍馐似的,我内心高兴了些。继续试着和她聊天。顺畅了不少,听说了她的爸爸面对“文明而又先进”的有着三只眼睛一个大胳膊的钢铁巨物跪了下去,乞求万能的安拉能像移山一样移走它。枪声一响,他就倒下了,死了。血流了一地。我当时颇为鄙夷他,想“稍微换换脑子不就不会死了吗?活该!”我又问她为什么抱着花盆,她说,里面是家乡的土,是家乡的蒲公英,妈妈说蒲公英开放了,就可以回家了。我歪歪嘴唇,离开了这里。回到了“文明世界”吸了口“高智商人士的空气”,又看看那先进的农业设施。踱步回了家。
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已穿上“记者”马甲。是的,上头把我排到了这么个给艰苦和危险补贴的地方。这里的境况可以说更差劲了。灰头土脸的我一从昏暗的地道里探出头来,欢迎我的是倒塌的“媒体大厦”。我们和这批难民一样,得躲在自建的,水泥不足的建筑里。我又遇到了她,她现在长大了不少,用白蝴蝶结扎着头发。脸上的忧郁还有所加深。她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绝望的捶打着地面。她的背后是援建的学校,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从她的嘴里撬出话来变难了些。不过还是曲奇发挥了作用。兴许是因为做这块曲奇用的白糖可能比她一个星期用的还多。感谢外边的援助,她接受了些教育,尽管这相当不稳定。在这一时段,她对文学产生了相当的兴趣。她用笔墨(这也是不多的)来排解自己的苦痛和忧愁,又希望能以笔为枪,在文艺战线上打出成绩。她认为“城市这么大,总能容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吧。高墙再厚,文学也是透的过去的吧。”于是她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办了这个小小文学社。希望在这寻求片刻的安宁。精神生活由此好过了些。她结了些朋友,还产生了淡淡的情愫。然而,“文明的先进的”涂着能买下这片学校土地的隐身涂料的钢铁秃鹫呐,它毫不在乎什么文学,什么人道,什么未来。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那个计划好去动物园的下午,降下了死亡的“鸟粪”。学校,文学社乃至朋友都成了这钢铁秃鹫的盘中餐,成了高墙之外那帮大员们的勋章,朋友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蝴蝶结。她抬起头来,带着泪痕的脸上镶着的眼睛充斥了怒火,紧紧盯着那手持钢枪的武装分子。听着他的即兴演讲:“他们夺走我们的土地,践踏我们的圣城;封锁我们的家园,制裁我们的生活。他们拆掉我们的房子,封死我们的水井;轰炸我们的学校,摧毁我们的医院。几十年来,千百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被屠杀;千百万安身之所,生命通道被摧毁。他们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当我们一无所有,举起石块,拿起枪支时,他们大声叱骂我们是无耻的恐怖分子。同胞们,我们能忍受这种对待吗?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愤怒!我们要用他们的血来滋润来冲洗这片土地!”我本想劝阻她,本想反驳他,但是我说不出来。毕竟她的哥哥,运水泥(在这也是违规的)的哥哥,被埋葬在地道里;母亲,向那钢铁巨物投掷石块,一枚“文明的,签了儿童名字和儿童语录的”炮弹把她炸成了“二十五等分的”母亲。我的同事见过她带着一袋“肉块”乞求援助医生救救她的妈妈。我张不开嘴,但墙外的大员们毫不顾忌,大喊他们是“无耻的恐怖分子”,墙外的“平民”也不在乎,空袭时可是观看的好时机,他们会为了一所医院的倒塌而欢呼,有些墙外的“同行”沾沾自喜,举着儿童的尸体向世界邀功请赏。我没话讲,只能安慰她:“蒲公英开放时,就可以回家了。”又传来几声炸弹落下爆炸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会惨遭不幸。
我渐渐睁开了眼睛,身下依然毫无感觉。我疲倦的眼睛飘向空中,那是蒲公英吗?不,不是。我揉揉眼睛,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不是蒲公英,是滑翔翼!他们飞进来了!我登时激动起来,举起相机,开始工作。在我为此增加了上百次快门次数后,有一个战士在我边上落了地。她的脸被头巾遮盖,但她的白蝴蝶结告诉了我她的身份。我欢呼起来,希望她能像战神一般夺回她的生身之地。一个又一个蒲公英落在地上,他们正在推进!“让这些'人'知道你们不是软蛋!”我内心尖叫着。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那坦克上的重机枪像发了热病一样狂笑起来,把蒲公英们碾成粉末。一个又一个战士碎裂了,血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她也倒下了,肠子流了出来,她爬向那坦克,喉咙深处的每一个细胞,不,每一个原子都在诅咒那“先进的文明的”钢铁。她的眼睛闭上了,一枚从天而降的反坦克导弹让坦克脑袋同样飞上了天。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去的了,我只知道她回到了家乡。
几天后,我坐在一台旧轮椅上,在高处看着夕阳下的“野蛮之地”落下一滴热泪。
“蒲公英开放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坦克装甲再厚也有生锈的一天,而手中的石块有朝一日会变成反坦克导弹。
“强权战胜不了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