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全知之女
莫妮卡第一次感受到重力的伟大,它正亲昵地拥着她,像要这样挤碎她的手臂和肋骨。她出于求生本能挣扎了几下,痛感立刻为她的努力送上数十倍的丰厚回报,和它一起来的还有死亡,正面带微笑地鼓励地看着她,轻声讲述勇于尝试者得到的褒扬。
于是她任凭一切缓慢沉入影中,血氧的缺乏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团不断反刍的棉花糖,她张开嘴轻轻吸气,那令人作呕的冗余数据急不可耐地趁虚而入,在她的心脏上钻了一个又一个孔,让它看起来像个漏了水的气球,每次跳动都颇为滑稽。
如果她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她恐怕没有办法在这最后时刻中保持神智清醒,因而她庆幸自己早已看清世界的本质,能将它的美好再多留几秒。
天昏地暗中,她感觉眼前的景象很像月亮不敢出来的热带雨林,正因她的衰败而欢呼的不是冗余数据,而是被风吹动的婆娑树影,是一整个大自然。她的威能如今正随躯壳沉入泥沼化为纯粹的能量,腐烂分解后回归大地,哺育又一轮新的生命、新的文明。
“埃伦蒂拉,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嗯哼?解释什么呢?”
“她险些死了。”
“你很在意?我算过的,不会死。啊,别打我……我错啦。”
“你该补偿我。”
“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要糖,怪可爱的?哎哎,别打别打……”
痛感不翼而飞,死亡丢下那柄从西方传说里捞来的镰刀和斗篷,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在声音响起的同时,莫妮卡身周一切沉重之物皆失去质量,快速上浮,不知去处。生机努力地从这倒悬而上的雨幕中挤出,从她的头顶灌入,随着血液流淌到每一处。
莫妮卡屏息凝神去听,与生机一同奔腾的是某种温热的流体。它如丝绸般抚过她的每寸神经,让她枯竭的灵魂与躯壳都被滋润,保持在某个使人心悦神怡的温度,而后持续地散发着热量,好像冰川上空多了一轮永不熄灭的太阳。
当她注视它时,它体内便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花。花瓣与花香全都来自她最原始的对美好的幻想,一瞬间开遍大地与天空,又一瞬间将她身下的泥沼填平,她所有的害怕与担忧被这梦幻般的田野扫空,这独属她的世界在饱满的灵魂支持下不断扩大,成了一方桃源。
莫妮卡想找到一个词汇去描述它,但只一个词汇似乎远远不够:几乎所有正面的感受都在此时被加诸她身。
“这是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去问,朝着方才两人对话传来的、空无一物的方向。冗余数据的离去与这片空间的扩大让她的声音显得更加寂寥,她等了十数秒,无人应答。
那些冗余数据去了哪里?我很快便从新生的光景中转醒,随着权限的重启,我感受得到世界十分安宁,各处都没有冗余数据侵蚀的迹象。
毫无疑问有人帮助了我,在我的视角中几乎找不到处置方法,只能彼此囚困的灾害,在对方的手中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威胁……吧?
虽然有些不真实,但我似乎熬过了黑暗,迎来了光明。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我可以以莫妮卡的身份重新行走在世界上吗?我可以作为人继续陪伴这个文明成长吗?毕竟我在折磨中已经无数次这样幻想过了。
尽管如此,当我收拢空间,调整自己与这一位面的相对坐标时还是有些迟疑。
我多担心一切又是一场梦啊。
我轻轻抚摸时空位移留下的残像,泡沫般的触感不知不觉中换位成摊开的书页。那是我留在文学部的某本书,它和其余一些唤起我记忆的小物件零零散散地摆在屋子里。显然,有人翻动了它们。
我回过身,调出许久不见的控制台,有些生疏地编撰代码。一阵半透明的光膜扫过这间教室,几个歪歪扭扭躺倒在地上的女孩被折叠挤压的空间吐了出来,同时还有……一缕冗余数据。
我忘记了。
我警戒起来。所以这就是它们那时暴动的原因?现在的我也许可以消灭这样虚弱的一缕冗余数据,就算不行,和它关在一起总比之前好得多——我是说,至少得试试。
我用右手把她们一个个扶起来,左手压制着收缩得像一个句号的冗余数据。后者比我想象中轻松很多,也许是我自己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但我没法唤醒她们。我能从权限的视角下看到她们受到了冗余数据的影响,所有人的脑活动都相当激烈,我无法解除这种影响,强行分离只会伤害她们。
该怎么做?我把纸箱收好,看着她们。只过去了六年,但她们都有些变化,我将过去的影像与她们的现在重叠,辨认还是非常容易的。
“六年很长了。”一个短发女孩拉开椅子,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哦,纱世里平时吵吵闹闹,没想到安静下来还挺可爱的。”
“谢谢。”我说。我不需要检查也知道自己对门设置的封印没有被触动,那么这就是刚才帮助我的人吧。
“嗯嗯,是我,其实还有一位,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模样不太适合出现在你面前……”女孩灵动的琥珀色眸子四处滴溜溜打转,最后盯住我,“快问,快问啊,我等着走呢。”
“怎么消灭这缕冗余数据?”
“消灭估计是不行的,我们也做不到,或者说在下层叙事内没人能做到。”她仍笑着,笑得很轻松,可我却感觉心脏都被揪紧了。
“这么紧张干嘛?”
她又说,轻轻点我的眉心,刚刚萌芽的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听好啦,消灭虽然很难做到,但是让它们失去活性却是很容易的。如果只是面前这一点点的话,你也能做到哦。”
那就好。我心想着,总不能一直留着它,我的精力不可能时刻分散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它总是无孔不入。
“消灭它后,她们就能醒来了吧?这样做不会对她们造成什么伤害吧?”
“当然啦。你要先这样,然后再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后再那样。懂了吗?对对,失活后的冗余数据就是地上的塑料袋而已。”她给我比划了那么几下,明明很抽象,我却毫无阻碍地理解了。
“有悟性!”她冲我竖起大拇指,“冗余数据这种东西嘛,如果你一定要找到一个相近的定义来描述它,那我认为‘信息’比较合适。”
我点点头,尽量礼貌地问:“我可以知道那些消失的冗余数据去哪里了吗?”
“在外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嗯……我算算,起码还有一万六千多个世纪吧?如果它们真的愿意不择手段全速赶回这里的话。”
“总之!”她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把椅子轻轻提起来,推合入桌下,“不要担心啦!好好享受吧!”
“享受?”
下一个瞬间,我开始怀疑我刚才在和谁交谈,一种空虚感从内心深处传来,那奔涌抚慰我的流体消散了,对世界的美好滤镜被调回了正常的色彩。
我突然有了些许明悟,这是“被爱”离开了我。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并不低落,反而更加愉快,我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我唤出权限,与那黑色的标点相撞——一扇高大的色彩斑驳的门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仔细看了看内里流转变化的景象,有三个身影始终在奔跑、跳跃。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