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伊邪那美举起天沼矛将天照大地分割成无数块。泪水顺着伊邪那美的袖子,涓涓细流汇聚成溪,对兄长的哀恨与思念深深刻进了大地,最终形成了信浓川。而信浓川的起源,就是名为长野的那一块土地,也就是我的家乡。
信浓川是长野的母亲,也是长野的父亲。湍流从甲武信岳泻出,长野的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孩子们在水里嬉闹,而男子在川里打渔。这一天,我刚从女学里下课。回到家取来家里的脏衣裳,拿上木槌和皂角,端着木盆去往河边。
信浓川的水很急,是洗衣裳的好去处。我走到白花花的水流边,将衣裳泡进水里。可千万要抓住了,否则衣服就会被河童偷走。趁这个时间化好皂角,我拽出浸水的衣服,耐心用皂角搓洗。
远处马蹄的声音一点点迫近,一双靴子从马背上下来走到我面前。
“请问,您知道千曲川在哪里吗?”
这是位女子,一身劲装,眉眼很英气。
“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信浓川。”
“如此,在下先谢过了,告辞。”
她又跨上马背,驾马走远了。
她是谁呀?信浓川的女人只知道洗衣服,还没见过这样美的人呢。
我搓干净衣服,又拿起木槌开始敲打,接着伸入信浓川里投洗。水流的冲击下,衣裳也流动了起来。
像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
捞出这条鱼,我拿起木槌敲打里面的水分。哗啦一声甩出水珠,我把衣裳装好,擦擦脸上的汗回家。
“优里,来客人啦!”阿娘叫我。
“来啦!”我快步跑进院子,把衣服搭在晾衣绳上,那双靴子也出现在对面,只是衣服遮挡了彼此的脸。
“请问你是……”
“老板娘让你带我去楼上的房间。”
“啊!你就是客人啊——”
带她去房间的路上,我偷偷瞄她,她也毫不避讳地回应。
“那个……客人是从哪来的?”
“新潟。”
“新潟?”
“怎么了吗?”
“啊,我听老人说,新潟就是信浓川最后的归宿,它会在新潟流入大海。”
“信浓川……能讲讲它吗?”
“客人想知道吗?”
“嗯。”
我们走上楼梯,我请她进房间,给她倒茶。
“传说是伊邪那美创造了信浓川……”
她听我慢慢讲述信浓川的传说,不时回应只言片语,我头一次遇见能听我说这么多的人,实在有些兴奋。
突然有人敲门,我连忙去开。外面站着一位老者,胡子和眉毛全白了,有点像女学里的老先生。
“先生。”女孩站起身行礼。
“先生好。”我也跟着鞠躬。
老者摆摆手,只说让女孩明天去千曲川记录。
“千曲川?那是什么地方?”
女孩向我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原来,新潟也是那无数块土地中的一个,它就是信浓川的终点,只是新潟的百姓都叫它“千曲川”。
“这么说,信浓川和千曲川是同一条河流?”
“对”,她回答,“我来这就是为了研究这条河。”
这让我有些迷惑了。原来信浓川除了洗衣裳和打渔戏水,还能进行“研究”。
可能这就是她与我的不同吧。
我懵懂地离开客房,告别前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莫妮卡”。
莫妮卡……好奇怪的名字。
汉字又是什么呢?
我说我的名字是优里,意思是百合。
她笑了笑,说这是个好名字。
对吧,我娘取的怎么会错嘛。
后几天,我都不想别的事了。阿娘叫我的时候,我总是在出神,心魂儿飘啊飘,飘到信浓川边,飘到莫妮卡的靴子上。
“优里,把这些衣服洗了。”
“啊、嗳!”我端起木盆就往河边跑。
“这孩子……”阿娘在后面念叨。
到了河边,莫妮卡正在安装一些奇怪的物什,她管这个叫测绘。我云里雾里,只是听她在纸上记录的沙沙声,不自觉微笑。
“莫妮卡,你记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她望着滔滔江水:“为了写成一本水志。”
“千曲川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小我就听说长野是千曲川的发源,我必须来这里一趟。”
“就为了写一本书,就跑这么远的地方吗?”
她停下笔,目光扫到我的脸上。
“在这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人,也遇到了你。这对我来说就是值得的。”
我红了脸,连忙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捶打衣裳。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嘛……
她在这里待了十日,我便在河边洗了十日的衣裳。第十一天,她如常来到这里,但这次并没有带纸笔,她说,她只是想和我说说话。
“优里,我要走了。”
我一颤,没想到会这样快。
“关于信浓川的数据,我们已经收集的足够多了。”
“其实……三天前就已经结束了,只是、只是我还有私心。”
“那、是怎样的私心呢?”
她笑了。
“等我写完这本水志,会亲自前来告知你。”
汤汤信浓听到了这诺言。翌日她便走了,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只是有了那句话,我就守在信浓川边等啊等。一年又一年过去,女学的同窗也都一一嫁人了,我还在信浓川边洗着衣裳,等待马蹄的声音。
即使不是她,或许会有信使呢?
但她依然杳无音讯。
邻家的婶子笑问我被哪个负心郎盗了心,我想起她英姿飒爽的背影,又陷入痴痴的想念。
我甚至连她名字的写法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自己的大志向,她要为哺育自己的母亲河写一本水志。
那我呢?
时光悠长,我也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了。
总不能洗一辈子衣裳吧?我想。
于是我捡起书本,又回到女学,送走一趟又一趟女娃娃。她们有的回去洗衣裳了,有的云游四方、行侠仗义,偶尔为我送来远方的瓜果梨桃。
我已经是老姑娘了,信浓川还流淌,它冲没了遥远的记忆,旧画纸也开始失真。
我那远方的爱人啊,我尚未了解她的姓名。
我还会去信浓川,只是再也不洗衣裳了。我已经不再年轻,双手也满是老茧。河水映下我的脸,也不再如往昔一般娇嫩了。
倏忽间,马蹄和铃铛的声音响起——这铃铛是长野嫁娶时昭告天地的礼器。我轻轻一回头,看到她还如初见般美丽爽朗,她跳下马背,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的书卷。
“这本水志请优里先生过目可好?”
还是在信浓川边,我们的目光纠缠不休,从此再也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