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想求一幅画。”
访者诚恳地说。他确实被满屋的画卷吸引住了。
画家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而后摘下帽子,转过身面对着访者。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笑容可掬,看不出半点艺术家常有的、受困于艺术的痛苦。访者预想过自己会面对一张这样的脸,事实上,他预想过这世上的几乎每一张脸。
“请讲。”画家在转身的最后一个动作中毫不留情地将画布上栩栩如生的山水用笔刷粗暴地划成了几截,“你想要什么样的画?”
访者仔细看画家的眼睛——很明亮的眼睛,里面满是期待。这样的眼睛往往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黯淡,太可惜了,但那是理想与现实之差导致的必然结果。
访者笑着开口,如心中演练的无数次:“我想要一幅能‘描摹’出人类的过去与未来的画。它该囊括自人类文明建立以来的山川湖海,述尽基于智慧生命感受的喜怒哀乐,记录所有客观发生的奇迹与灾难。它不应吝于笔墨和思想,也不限媒介、文化、题材、形式或风格……它该是什么样的?”
“描摹?”
“描摹。”
“一般人会在这个位置用这个词吗?”
“不会,你想的没错,这不是巧合。”
画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却显得越发困惑。他抓挠着头发,站起身,右手用力地擦着墙,在洁白中留下未干涸的色彩。
“我……我不知道。”画家并不气馁,只是双眼不知看向何处。他低声喃喃着,在不大的画室内来回走动,把堆在边上的画卷统统踢开,它们都只是这位口味刁钻的客人的一部分要求。
画家的手在空中不住摆动,假想着一个又一个场景,这是独属画家一人的演出,但怎样的掌声都无法让他感到满足。几十分钟过去,画家已经有些累了,却还是一无所获,他看向那默默等待着他的客人,对方依旧坐得笔直,面上带着他成为画家到现在所见过的最令人感动的诚意。
“我先开始吧。”画家说,“我不能保证这幅画会是什么样的,我甚至不能保证我能把它画出来。”
“凡事,开始最重要。”访者仍显得满怀热情。
画家没有师父,也不曾刻意学过哪门哪派,他就连落下的第一笔都与常人熟知的画法大不相同:他十指飞舞,星星点点的色彩被洒在墙上。很快空白的位置就被染满,颜料彼此覆盖,从清澈变得浑浊,一种又一种曾出现过的颜色也被再次混合创造,以更狰狞混沌的神情出现。
画家最喜欢这一步,他用尽了颜料就咬破手指以血作画,流干了血就从窗外取色,大自然被轻轻剥落一层,谁也不会在意。
到了下一步,他就需要集中十二分精神,防止哪怕一根线条走了样。这太考验眼力了,画家瞪大双眼,将所见的一切拓印在灵魂中,又依样描摹到墙上。画家听见自己的大脑发出嗡嗡声,影影绰绰的形体乖巧地听他指挥,分门别类站好,把自己喜欢的颜色纳入腹中。
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画家戳瞎双目,他知道这还不够。他站起身,他开始作画,某种异常简单的层叠模型从二维平面上升了起来,强烈的晕眩感袭击了他不完整的位格。于是画家将笔抛下,跪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
“我做不到。”
“我理解。”访者放轻脚步,走到画家身边。他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现在他看不见那明亮的眼睛了,“你还没有完全接纳拟似造主的位格,所以也难以摆脱人类的感知范畴。”
“您明明可以直接抓走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我不会那么做的。”访者默默地向前挪了几步,他将另一只手抵在那副莫名其妙的画上,一股不可思议的热量从中传来,烫伤了他的掌心。
“可是小音……”
“就算我没有离职,那也是存续院做的,和我无关。”
“您不是来自存续院?”
“我曾是Metaverse的一员,我来自TS团队。你知道的,‘暴君’利比蒂娜就是因为我们的失误逃脱,那个唯一标准位面的坐标也因此暴露。”
画家惊得浑身一颤,他被戳出孔洞的双眼依旧带有难以理解的惊诧。访者似乎是理解对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赶忙安抚:“别怕,我是备份。”
“您是哪一位……?”
“Dan。”
画家的表情开始扭曲,他摸索着找到笔,将它当做刀一般狠狠地扎下,笔毫散开,为访者轻轻按摩,令其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因此受了很多苦,但我不是专程来戏弄你的。”访者起身,这面墙不知何时已重归洁白。他看向窗外,大自然的色彩分毫未减。
“我很好奇究竟谁离‘正确’更近一步。”访者打开窗户,伸手去够树叶,触感细腻而真实,与现实别无二致,“相信你也看过不少档案,‘造主’并不是最富有威胁的情况,‘九号工厂’也不是唯一一群被多方势力默许活在夹缝中的理想主义者。”
画家将帽子扶好,短短一瞬的复杂情愫被他用画笔划去,他面带微笑,双眼明亮:“那么这幅画满足您的要求吗?”
“还差得远。”
“我也需要时间进步的,您知道,拟似造主计划选择的都是在对应领域经验几乎为零的人。”
“那是当然,祝你,祝你们,一路顺风。”
Dan推开门,又推开门,一边向画家招手,一边回以微笑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