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的篝火
注:架空世界,勿带入现实。
“他们说出了这道门,外面就是荒芜了。”
“他们说荒芜之中只有野人。”
“他们说这道墙是用来保护我们的。”
……
“他们——”“父母说的罢了。”
篝火在墙根下熊熊燃烧,哔剥作响。火光映在墙上,飞向天穹——那漆黑却可以仰望众生的天际。
“真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呢。”
高楼林立,索道飞梭于其中。六车道上架着高架桥,铺设了电车轨道。最下面的是来来往往的小轿车与货车,车胎碾过窨井盖时发出巨大的咚咚声。连我这个站在几百米开外的堡坎上的人都能感受到。
堡坎上站着的树稀稀拉拉地散着叶子,光秃秃的露着枝干,伸进视野。正下方坐落着几座厂房,蓝色、白色的铝制顶棚盖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公路附近。厂房的低矮与路那边的高楼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是高楼,也不过只是几群普通的居民楼,外墙的瓷砖试图粉饰几道油彩,可最后在风雨面前饱经风霜而摇摇欲坠。掉了色又残缺不全的两个大字“超市”被粘在靠路边的楼墙上,一个外墙式电梯紧贴墙根,上上下下运行着。
电车呼啸而过的巨大噪音连我这里也能听见,我拿起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电车、楼房,以及画面最远端的高墙,都被一并拍了进去。
……
黄昏刚随着时间悄无声息地钻进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洒上一片晖迹,如同投影仪在墙壁上投出的金黄画面。
我就这样慢慢地来到挂着日历的墙边。
“还是2月3号啊,想起来有几天没撕过日历了。”我扯下厚厚一沓日历的最上面一页,露出了下面的2月4日。
“乖孩子,给你饼干吃。”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身着短夹克,军徽表面他是警卫队的干员。他摸了摸我的头,把那包饼干给了我。
“快接着吧,还不谢谢叔叔。”那个时候还是盛夏,我和妈妈就站在下午的阳光暴晒中。她牵着我的手,刚领我放学回家,路过了警备局大门的台阶前,遇到了那个大叔。
即使是5点钟的阳光,也依旧是明晃晃地射在人身上,晃的皮肤看起来甚至有些苍白。
“几天不见啊……”“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他们有说有笑地朝上走,领我坐在警备局的等候大厅。妈妈跟着那人离开的时候,我记得她一面挥手,一面说着:“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我还记得那天她穿的绿色连衣裙,无名指上戴着的银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以及,她手臂上套着的防晒护袖——那后面有新留下的淤青。
“每个人不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吗?而我,或许连追求的自由都没有了吧。”
那天晚上,妈妈坐在我床边,合上故事书,封面是大灰狼与三只小猪。“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这单调的生活,心惊胆战地私会……”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眼神空洞,眼睛深陷黑眼圈之中,皱纹与肿块一同构成了憔悴的画面。
“你可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给爸爸啊,不然整个家就毁了。因为,我们没有选择生活的自由。”
一想到叮当作响的皮带声和那粗糙的拳头与巴掌,一阵恶寒随着冷汗一同从脊背上炸开来。
索道上,整个街区的风景一览无余,只是街道上没什么人,车子什么的也少。整个吊厢里也不过只有几个人。“都放假玩去了吧。”我这么想着,让随意偏转的脑袋正正地靠在身后的窗玻璃上。我的目的地是电车站,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电车可以载我沿着主干道一路前行,按照路线图来说,我甚至可以从卫星城坐到行政城去,可是想要跨城必须拿到许可证才买的到票,所以一般人是没有机会的。
“我只要到墙边就可以了。”我这样自言自语地走向售票机,但扫视了一眼票价就知道,我买不起票。
刚才索道以及之前买的一些东西花了我太多钱,而且电车价格更贵。“只好走路过去喽。”清哼两声,抄起手下到公路上,沿着电车轨道前进。
脑海里响起电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我就是电车的司机,正坐在驾驶位上全神贯注地驾驶着。
日历边上,贴了两张城区地图。都是大比例地图,有详细的中区和南区街道分布。书店也买的到其他城市的地图,只是我觉得买了也没意义,所以就没买。
上面还残留的有记号笔勾画过的路线痕迹,在小巷里面弯弯绕绕的涂过去涂过来,倒也是挺有趣的。
我记得曾经我就很喜欢对着地图指点江山什么的,那个时候家里面还挂了幅城市群地图,里面有将近60个城市群的分布位置,以及周边乡镇的大致分布情况。据父亲说,那就是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居住点了,既包括墙内普通人类居住的地方,也包括墙外巨人族裔——据说他们通常情况下是正常体型的人类,却能变成巨人,所以才会被隔离在墙外。
父亲说,那就是世界地图了。可我说不对,没有人居住的地方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幅地图充其量只能算是人类居住图。
结果后面,这幅地图被我取下来乱涂乱画些进攻线路和新城市,搞得面目全非,自然是挨了打。
墙上的地图中圈画了一个地下商场,我凑近一瞧。“原来是那里。”
日历又被我撕下一页:2月5日。
不用工作的节假日,街上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中,她拉着我的手在阳光下行走。午后的阳光如地毯铺在大街上,披在每个人身上。金秋时节,短袖依然穿在身上,但明显没有那么热了。她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虽说她穿着校服短裙我会觉得更好看些,但是那未免也太呆板了。
她的脸颊与头发沐浴在阳光之中,白色的衣裙也亮的更白。而那一头淡棕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只是微微泛着光。一缕刘海划过额前、脸庞边,被她熟练地拂上耳梢。几缕刘海后的棕色眼睛透着戏谑的光芒——那是因为我飘忽不定的眼神不住地朝公路上瞟,但最后总会落回到她的身上。
她牵着我的左手,穿过熙熙攘攘的商场门口,扑面而来的是服装店各种衣服的气息。以及,弥散在空气中的皮鞋油、老旧墙皮的味道。谁让我们这里是座卫星城呢,老城区没有什么装潢的很好的商圈。
“走吧,我有点饿了,”她笑着对我说道,“没吃午饭就和你过来了,你呢?”
“嗯……”我本来是吃过饭的,但听她说饿了,我也只好附和她,“我也没吃,走吧,去买点东西吃。”
她和我本来是初中同学,不,说是小学、初中同学更恰当。初中毕业后,本来按照我的成绩可以上本城区最好的高中,但是我拒绝了。或许是青春期的叛逆,亦或是刚上了初中就不知从何处升起的一种厌倦的感觉。疲倦了学业上的竞争,厌恶了所谓的出路,对学校异化“学习”一词行为的不满:那只不过是给予虚假前行希望的日复一日重复的牢笼生活。没有自由。
所以我没怎么过多犹豫就辍学了。父亲听闻这个消息时没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说早点认清自己的定位没什么不好的,可以少浪费点钱,以及早点挣钱也可以补贴家用。只有妈妈先是一愣,再是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这样做,只是我心意已决,她拿我没办法也只好同意我去家堡坎下的一家冰爆石加工厂工作,在那里冰爆石会被加工成瓦斯,作为整座城市的能源来源。每天坐索道在家与工业园间两点一线往返。
说回她,我和她本来初中不算很熟,只是在同一个大组,收作业时会有所交集。但我经常不交,而且很多时候交了也只是敷衍了事,考试贴线过。自己倒觉得无所谓。
结果把她惹到了,训斥了我一通。我反而想着老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只觉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时间长了就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难免会有些愧疚之情。所以看在她的份上还是好好写写,考试也认真对待,最后校考倒是比她分数还高。
但这分数还是被我白白浪费了,要是能够转让的话我愿意无偿让给她,感谢她让我积极地度过了最后一年,多读了很多书。
初中毕业后,我还以为我们两个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她主动联系我,给我打电话聊天,最后…约我出来见面什么的……总觉得不可思议,像是活在梦里一般。我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无法拒绝她的邀请。
“我要这个吧。”她指着烧烤架上的烤串说着。
说句实话,我自己的钱被卡的很死,尽管自己工作了那么久,但绝大部分钱都要上交给父亲。而自己基本上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这次“约会”花的钱算是自己加班死抠出来的。
“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心里嘀咕着。烧烤铺的烤架正对着上方的通风管,炙烤溅发出来的油滴在烧的通红的炭上,滋滋声中冒出浓密而呛人的油烟,旋即被管道吸走。
“真好吃!”她蹦蹦跳跳地向着其他地方走去,“快跟上来啦!”
“我付完钱就来。”从兜里抽出来一张十元钱,递给了店老板。那一刻,油烟窜进眼睛、鼻腔与喉咙之间,熏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阴暗的小巷之中,我躲在一人身长的垃圾箱里,关上箱盖,等着远处的脚步与谩骂声渐进:“那个小偷跑哪里去了?往前追!”他们走远了。
我从原来去过的那个商场里偷了几块面包,以及从曾经那个烧烤铺上抢了一串肉——但我并不是要自己吃。
确认他们走远之后,我轻手轻脚地掀开箱盖,随手将手上拿着的肉串扔回垃圾桶。“那些东西就让老鼠饱食一顿吧。”我掏出揣在冲锋衣兜里的面包,它们已经被压扁了,而我满不在乎地用牙齿撕下一片,随意咀嚼两下便吞进肚子里。“反正最后进了胃不还得被压扁吗?”
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给我发过信息或者打过电话,也再也没有提过出去玩的事情。只有日历上打过的那一个大大的红圈还在提醒我那半天发生过的事情。而我,还得继续着没有尽头的工作、比中学生活还要没有尽头的工作。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加过班,有时候甚至不坐索道,自己走半个小时的小径回家,回到家往往早已是满头大汗。除了吃饭,就是坐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但空空荡荡的天花板什么也没有,只有监狱般的一抹灰白和刺眼的白炽灯光亮。
这附近我做过功课,在地图上早已经熟悉过这里的地形,每条小巷的出入口我都了如指掌。可能是我天生记忆力就比较好吧,这倒也没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他们行进的反方向走去,右拐,那是更深的巷子。两边的墙壁上满是烟熏的黑黄色印记,只有一张新贴的海报与其形成鲜明对比。上面画着一个指向前方的军官,他后面并排站着三名不同部队的士兵,都摆出献上心脏的敬礼姿势。下面写着几行大字:
加入防卫军 保卫城市 抵御来自未知领域的敌人 为光荣的事业献上心脏吧!
XX年1月29日
“为这囚笼和其中坐享其成之人献上心脏?想都别想。”我发出轻蔑的嗤笑声,窜进更深的巷子之中。那是日光都不能完全触及到的地方。
我坐回到那张小学时就有了的书桌前,拉开抽屉的一瞬间,一本没有了封面的书映入眼帘。那本书是我从废品回收站捡回来的,当时路过的时候碰巧看见了,随手翻了两下觉得还不错,就花了两块钱买了回来。当时这本书就没有封面,所以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书的主要讲了一个靠近海滨的小城爆发了瘟疫,因为封锁而在整个城市中产生的异化感,使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没有明天的生存与随时可能死亡的绝望相互矛盾的挣扎之中。作者貌似想揭露的是一种叫荒谬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具体意味着什么。虽说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我始终觉得抓不住作者真正的主旨情感。
看扉页说这本书还有两本姊妹作,但是由于扉页损毁严重,我不知道那两本书叫什么。
但我现在明白了什么是异化。
“笼子是这么的小啊。”
一种熟悉的刺痛穿过心脏。
日历被我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我又撕了一页:2月6日,那是今天的日期。
或许是在初中之后,以前不能理解那本没有封面的小说序言里所提及到的异化,才发现这种东西真是无处不在。原本是为了给自己增长知识的学习,到了学校就变成了不停地灌输那些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事情。进了工厂,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原本是为了自己和社会更好发展的工作,到了工作场所就成了给老板与企业增加利润。
我才理解到我们这座城市,不正是作者笔下的被异化了的城市的真实写照吗?孤悬于主城之外,只有一条单薄的电车轨道相连。随时处在被包围的境地,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生活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但大部分人的人生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没有察觉却依然在生活。
但是在我眼中,反正在这座狭小的卫星城、工业城中,大部分人都会成为工厂的一员,只不过是早和晚的区别而已。只是说初中就出来的只能在流水线上工作,而高中毕业的学生更有可能进入管理层,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罢了。
我不觉得会有多少人能走出这座狭小的墙壁都市,这座孤悬于主要城市群的卫星城市,这座一眼就望得到边界,永远也看不到地平线的城市,去到大主城,过上舒适的生活。也不相信有人能够出墙生活,在那空旷的原野中探索未知的世界。
最先我没什么思考,觉得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白驹过隙,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其间我照例上下班,忍受着机器的轰鸣、盯着永远滚动的流水线、沐浴在比太阳更刺眼的灯光之中。我把基本工资上交,只留下加班费。但我基本上是有钱就花:买点零食和书,或者去游戏厅玩卡带游戏——有一个粉红色外壳的卡带游戏,上面印着“DDLC”的外文令我印象最深,因为我没有想到那会是一个恐怖游戏。不过里面的人物设计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除了这些之外我再无别的开销。
我还记得冰淇淋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一口下去冰爽与甜美同时在我舌尖上绽放,令口腔酥麻,令牙齿寒战。但那东西只在夏天有卖,所以我又很期待夏天到来,每天坐在床头数着夏天还剩多少天来到,一边又想着为什么不能天天卖呢?秋冬季又不是不能吃。
但是去年秋天之后,似乎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幻灭了。我不再在意冰淇淋的事情,也没再加过班。老板很聪明,故意压低了我们的基础工资,把加班工资拉高,逼着我们加班。但我还是拒绝了,照点下班。冬天天黑的快,往往是还没到6点就已经天黑了,而我就这么走在主干道的街上,电车从头顶上方的轨道上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尘。我停下脚步,望向没有杂物的天空,呼出一口热气,白雾随风飘荡消弭,那是电车远去的方向。
自那以后,我时常会思索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越想越烦躁。当我尽力止住思绪时才发现,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已经倒下,再也不可能挽回,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经。“一旦开始察觉,就永远不会停息,永远不会忘却。”
于是生活周围的布景崩塌了。我所在的冰爆石加工厂上流水线的日子,于我而言成了更加没有尽头的深渊。如果说学校的日子掰着手指还能勉强数出来的话,那么在工厂的日子则是完全没有结束的征兆。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一块块带有瓦斯的冰爆石用仪器制成气体,再用长罐封装好。履带宛如永不停歇的河流,向前滚动,带着上面的货品,裹挟着流水线一旁的我们,无止无休地奔向远方。河流冲向大海,商品走向市场,那我,又会去哪里呢?
只有机器的轰鸣,轰鸣,轰鸣,轰鸣,在耳边永远不会停歇,永远伴随着工头的叫骂,永远沐浴在白炽灯的照耀下。
我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工头不屑一顾地接受了我的辞职,眼神中满是“你还能去哪里?最后不还是得回到这儿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神情。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吃有住有钱拿。不像我们……”
这种自由,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矗立在我眼前的,毫无疑问就是城市外墙了。它有将近50米高,是由吊塔一点一点建设起来的。表面透露着灰蓝白混杂在一起的纹路与色彩。几乎没有砖瓦外露的痕迹。
墙壁挡住了光,拉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使得周围都很暗。
“嗨!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在这阴暗的废弃巷子之中,一个目测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件脏兮兮、满是灰泥印记的橙色大衣,袖子一截都几近褪色,腿上穿着藏青色裤子,也是灰不拢耸的。
“你是生活在这附近的孤儿对吧?”我直截了当地问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咬了一口下嘴唇,才开口道:“你也不像是住在这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参观。”“参观?”“差不多吧。”
我没有说过多的关于自己的话。“这里还有别的人生活吗?”
“有的。比如我的同伴。”“他们在哪儿?”“可能是去找吃的了吧。”“你们在这儿能吃些什么?”“去临近的街区翻垃圾桶,实在不行就偷。”
我一下子又提高了警惕,同时左顾右盼,警惕他们从暗处冲出来。
“没必要这样的,我们不会抢劫‘客人’的。”“我是‘客人’?”
“你来我们这儿参观,自然就是客人了,虽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唯恐避这里不及。”“我有我的原因——我该怎么相信你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火烤胸前暖,但是面对寒风的后背又很冷,但比起昨晚睡桥洞的状况来说好太多了。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我还是慢慢放下了戒备,也许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使我放松了许多。
他们在那里聊天。他们一共有7个人,穿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衣服,但有一个共同点,都又脏又旧。
火焰炙烤着身下的木柴,伸出火舌舔舐着上方用木串、铁串串着的东西,噼啪作响。
“话说,我已经出走了两天,他们应该已经申请警备局搜索了吧。”我自言自语着。
“在说什么呢?”橙衣小孩转头对我说道。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们。
“你想去墙外吗?那里可是很危险的。城市居民不可能在荒野中存活下来。”
“我知道,但是……”后半句话被我咽了回去。
那些人开始了他们的讨论:
“他们说出了这道门,外面就是荒芜了。”
“他们说荒芜之中只有野人。”
“他们说这道墙是用来保护我们的。”
……
“他们——”“父母说的罢了。”
篝火在墙根下熊熊燃烧,哔剥作响。火光映在墙上,飞向天穹——那漆黑却可以仰望众生的天际。
墙根下的篝火边上,只剩与这墙壁相同的沉默、沉默,除此之外还是沉默。
我这时才意识到说了什么很伤人的话,但还没开口就被打断了。“其实我很羡慕你的生活的,”是那橙衣小孩,他之前说自己只有12岁,“能有一个家庭,不用穿脏兮兮的衣服,这不已经够好了吗?”
“是挺好的。但如果每天让你住大房子,每天吃好喝好,只是要忍受各种刑罚,忍受孤独,你还会去享受吗?恐怕也只会选择逃离吧。”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的通红,我猜此时此刻我的脸也是这样的。
“肚子都填不饱,哪有时间思考那些玄东西?”
我本想直接开口反驳,但还是止住了。火焰的噼里啪啦盖住了沉默,我们都不说话,任时间随意流逝。
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看见过光明却要永远忍受黑暗的折磨,那还不如不要见到光亮。你没有见过光明,所以你不能明白什么是美好。我见过光明,在深海之中拼命向上蹬才勉强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却又要下落,永远待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深渊,在一天天的漆黑之中走向窒息。我不能接受,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得了。我们不能相互理解,那是因为我们所属立场不同,思维不一样。我也不期待你能理解我,因为哪怕是我自己,内心深处也是动摇着朝没有方向的远方行走着。”
没有任何答复,或许是无言以对,又或许是我讲的话过于深刻他们听不懂。但我也没期待过什么回答。
就这么坐在原地,拿出面包粗暴地啃食着,但我没有什么食欲,吃不完的就分给了其他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他人陆陆续续睡了下去,走了那么久的路,我也困了,昏昏沉沉地倒在火堆边上,一下子就没了意识。
又是一片熟悉的漆黑,只有一盏微弱的白炽灯摇曳着昏暗。影子也随风摇荡,只留下一丝光芒掠过脸旁,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你要的东西。”一块模糊的黑影融入黑暗。
“只要一颗就够了。”我拿出其中一颗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去。
“等等,你要用它做什么?”
“这与你无关吧。”
“可是……”
中年男人的声音被我抛到了耳后,我不断加速,风声呼啸着撕咬着我的脸颊,眼前的小巷无限向前延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周围的空气仿佛因为超高的速度被挤在一起而凝固,而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极高的压力撕裂一般,被紧紧压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在应对,不知道如何移动,但是周围的背景在光速后退,飞一般驶向一个没有出口的方向。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我的内心能够强烈的感受到那个终点,知道我无论朝什么方向走都不会绕开那里,无法暂停,没有休止,只有不停的前进,前进,前进。只一刹那,周围的黑暗开始崩塌,又不断重组聚合,如同沙丘,吹散,又聚团,无数个模糊的黑点被抛在脑后,我已经可以看到终点了:那是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是自然醒来的,火堆已经熄灭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堆灰白色的余烬。之前听他们说,这些燃烧的木柴是从废弃的木质房屋上拆下来的,冬天每天如此。
他们早就起来了,三三两两地在那里聊天。
困意还没有完全消散,我挺起肩膀和胸口,伸长手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瞬间,仿佛世界都定格了。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刺啦作响的声音,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声响越来越大,一下子就从正头顶传来。我们几个人朝房顶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绿色披风、棕色短夹克,腰间挎着两只储气罐的士兵站在房顶。
“原来你在这儿啊。”他拿出一把短手枪,向天打出一枚信号弹,留下一道直冲云霄的绿色尾迹。
“是警察,快跑!”那些家伙四散而逃,而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在这块被废弃屋子包围的小空地上,我就这么与来人对视。
他面无表情但眼神中透露着锐利而又坚定的光芒。早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扬过脸庞,我伸手挡住脸,而他纹丝不动,双手抓着两把手枪,任凭风尘吹过头发与脸颊。那种居高临下的俯瞰似要蔑视一切。他身后就是高耸入云的城墙,城墙的阴影落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盖在这片废墟之上,掩过视线不能及的地方。
突然又是一阵相同的刺啦声,只是调子被拖长了许多。一个中年人从不知何处“飞”了出来,身后拖着急促的尾迹,用钩索固定,这样转移到那人身边。
“谢谢你了,士官长,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这才认出这个说话的中年人是之前见过的警备局的大叔。
“不客气,都是老朋友——我还要去领队,先走了。”一道钩索从腰间射出,勾住其他房屋的屋顶,随着两道尾迹从相同位置向后喷出,那人一下子就离开了房顶,伴随着急促的刺啦声消失在了视野里。
中年人用喷气减速,从房顶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肩膀:“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你找了两天了。”
“刚才那是立体机动装置吗?”我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是啊。”他回答道。“找到了就行吧……”他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大叔,刚才那人是谁?”
“调查兵团的士官长,我和他是同期训练兵战友,算是交好。他们今天要出墙调查,你要去看看吗?”
“嗯好。”
他领着我走出了这片废弃区域。
“不用立体机动装置吗?”
“不用,一是瓦斯气体也就是推进剂快用完了,其次就是你身上没有保护装置,我抱着你飞的话你会死的。”
“这样啊。”我自顾自地说着,“这片城区为什么会废弃呢?”
“因为位置太差了,处在墙根下,采光特别不好,没有人想整天笼罩在阴影下生活,再加上这里住的都是最开始移民的人,老去死亡之后新一代人就往内城迁移了。于是就留下了这么一片废弃城区,成了流浪汉和孤儿的避难所——那些孤儿运气真是不好啊,本城的济贫所可是以严苛劳动而出名,估计他们也是不想去才在这里生活的。”
我们走出了无人居住的巷子,迎接我们的是一片空旷的广场,这里陆陆续续有了人烟。穿过广场就是主干道,一条电车高架桥笔直地横过视野,道路两边围满了人。
我们挤到人群前面,只见沥青公路上,一列纵队朝这边走来,领头的骑马,后面跟着敞篷吉普车、敞篷装甲车和军绿色卡车。队伍末尾的士兵也牵着一群马。
我在骑马的人群中看到了今天见过的那人,他在第二排中间。
纵队很快走到了城门边,随着一声巨响,城门缓缓打开,朝上收起。
“第85次壁外调查,现在开始!前进!”领头的长官大喊着,策马扬鞭向前奔去,身后的纵队也紧随其后,在轰鸣之中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你想登上墙壁看看外面吗?走吧。”大叔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们是坐挂在墙根上建造的电梯上去的,那儿还设有一个岗哨亭,几名防卫军的士兵在那里看守。但大叔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就被放行了。
望不到尽头的绿色原野,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乡村,扫过起伏的山坡与丘峦,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更远处的山丘则被大片大片的森林所覆盖,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
“这里视野可真好啊。”我坐在墙壁的顶端,两条腿自然伸直,双手撑地望向远方。
“是啊,有些人忙碌了一辈子也从未看到过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广阔为何物。”
“妈妈会爱上你也是因为你让她看到了广阔吗?”
“什么啊?被你看出来了啊……”他不安地挠着头皮,脸颊变得绯红。
上面的风也很大,如果向下望去,则是无法丈量的高度,直直通向死亡的深渊。我看着都脑袋昏疼。
不远处的村落扬起尘埃,定睛一看,那是调查兵团的骑兵车队从那里驶出。
“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没走远啊?”我问道。
“调查兵团出城之后会先去附近的乡镇作补给,城内可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够他们吃上一个月。”他盘腿坐在几人宽的城墙上,指向远方。
“那他们会遇到些什么危险?”
“说来搞笑,他们最大的威胁来自人类自己。其他富有侵略性的城市会试图攻击调查兵团,大部分时间调查兵团还没抵达未知领域就已经因为与其他城市军队交战损失过于严重而被迫撤退。”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从我们这边出发?”
“因为这里有一块冰爆石矿藏,蕴含量极大。”
“冰爆石就是推进剂原料吧。”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就是冰爆石加工厂的员工,自然知道点什么。”
虽然那时候工头什么也不说,也不告诉我们那是什么,但是消息一直在我们当中流传。
“其他的一些城市一直对我们城市群虎视眈眈的,因为我们占据了目前已知的全部冰爆石矿场。而我们这座城市是一个飞地、卫星城,一旦连结我们与主城的电车干线被破坏,就没有办法得到主城支援了。”
一种刺痛感针一般扎进了我的肉里,似乎要贯穿脊髓。
“但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攻城吧,城墙可有50米高,不使用立体机动装置根本不可能登上墙壁。”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如果敌人不直接攻城,而是围城,率先控制外围乡村,断绝了我们的食物供应与工业原料,那我们又该如何生存呢?”他指了指远方,“城市与乡村可是相互依存的啊。虽然有高大的城墙阻隔,但是彼此间的联系千丝万缕。
看到没有,乡镇尽管没有城墙包裹,但四周依然建起了一圈栅栏和木墙,周围有哨塔,起侦察警戒作用。”
高处风很大,呼呼地吹过耳边。他又说了句话,张嘴吐字时白雾被风刮向远方,霎时散开不见踪影:“你要记住,没有人的生活可以离开的了墙壁,没有墙壁人就不能生存。即使墙壁很惹人讨厌,他会挡光、留下阴影,会限制空间,但只要适应了笼中的生活,在大部分时候忘记墙的存在,就可以一直正常地生活了。只是,不要真的忘了墙外世界的存在,不要蔑视那些为了探索世界真相而奋战的战士们,定期向外望一眼,定期向英雄们致以敬意,这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该走了”,我会警告你的父亲的。”
“这是你离家出走的案件卷宗,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像是审讯室一般的狭窄房间,白炽灯无情地将整个房间的劈成两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而审讯者就坐在对面,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XX年2月4日17点离家出走
2月5日警备局出动一个小队寻找
2月6日8点找到失踪者。”
我带动手指随意转了两圈笔,又挑开盖子在白纸签下了名字。纸很沁墨,自来水笔在纸上留下几道未干的墨痕,在灯的反照下泛起光芒。
日历已经是最新日期了,我随意地把它扔到床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第二层夹层的锁,拉开,里面躺着一把手枪。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枪油味——那种凝固了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工厂流水线上不能从脑海里赶出的气息。
“我给你点好处费,你帮我买一把手枪,只要两颗子弹。”我对着一个手臂上纹了蜈蚣的中年男人说道,他一看上去就像是混黑社会的,“我用来防身。”
卫星城治安很不好,关于枪支管制的条文也很混乱。政府明白即使明面上禁枪黑市也会使枪支泛滥,于是推行和主城不一样的枪支政策:即允许合法购枪,且不作过多管制。但因为我是未成年人,没有办法买到枪,只能让人给我买。
“给。”
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微弱的白炽灯摇曳着昏暗。影子也随风摇荡,只留下一丝光芒掠过脸旁,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你要的东西。”一块模糊的黑影融入黑暗,递入了我的口袋——那就是我要的手枪。
“只要一颗就够了。”我拿出其中一颗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去。
“等等,你究竟要用它做什么?”
“我都说了是用来防身,而且这与你无关吧。”
“可是,既然是用来防身,为什么只要两颗子弹而且还要丢掉一颗。”
他说的没错,如果我要两颗子弹,说是防身还有可能,但是只要一枚子弹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都说了不关你事。你别管了。”他的声音被我抛在脑后。
“哟,你回来了。”她低头背靠墙,一只脚向后抬起撑墙,两只手在按键功能机上飞舞,“我来你家附近是想看看你究竟死没死。”
她合上手机翻盖,边走边挥手:“既然你还活着,那我就先走了。”
但我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走。
我上前一把她的手腕,用力拽住她的身体,一下拽了回来:“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态度?”
她先是看上去有些恼怒,但但听我这么问,似笑非笑地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之类的吧。”
“那你……”
“找你玩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很无聊没人陪我,但后面想起来我不回你信息确实挺对不住你的,出于愧疚才过来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你既然活着,那我就稍微放点心了。”
我的手慢慢松开了。
“你啊,就是让人不省心,整天想东想西的,先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支路第一个拐角处。
现在是下午,太阳的势力稍有减弱,但毕竟是冬天,所以反而还有些冷。
旧城区的道路狭窄,两边还停满了瓦斯汽车和卡车。周围林立的旧楼房掉了墙皮,露出了里面稍显新意的白墙芯。而外面就是阴沉沉的灰色,有的墙面还因为油烟被熏得发黄。
我也该回去了。
我抽出手枪,左右翻看了一下。通身浑黑,还挺沉,里面只装了一颗子弹但上了保险。我把枪对着自己的脑门比了比,又把那枚子弹从枪膛里退了出来,随手扔进垃圾桶。将枪放回抽屉,锁好。
“以后该怎么办呢?”我望向窗外,黄昏转为残阳,斜斜地照进房间,留下血一般的印记。
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