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没有海。
我已遗忘第一次在何处听见“海”之一字,在何处知晓“海”象征什么,但我清楚:我所有与海有关的思念,都是幻想。它们在我尚小时来自于长辈的故事或者课本上寥寥无几的插图,稍长大些,则来自于互联网,来自于视频、文字、旅游攻略。
我甚至说不准我到底喜不喜欢海,幼时的憧憬几乎全都散落在时光里,偶尔被既视感唤起的记忆也模糊寡淡,我探身向内看,世界充满了不真实感。这让我厌恶。这样的反感与残留在心底的向往激烈斗争至今,十八年的搏杀没有让它们分出高下,只是让我难堪。
譬如此时,我为调解它们不得不走到湖边。只要我倚着栏杆停下,给思维哪怕一秒放空的时间,由湖水延伸出的幻想就会落地生根发芽,而后野蛮生长。不知从何处而生的由衷的向往之情会粗暴地占用我大脑的语言功能,用尽一切溢美之词赞颂海之伟大海之美——尽管我自己看得见也能理解,那儿只有一片暗色的湖,不曾反应天上的蓝,不曾显露湖底的清,只是浑浊,连风景都称不上,充其量是建筑师制作公园规划图时恶趣味的一笔。
是的,湖。这一令我茫然的对海的狂热在我十五岁的某个夜晚开始异化,它的腕足钻入我思维的每个缝隙里,灵魂高高飘起,颐气指使联想、象征和隐喻三位骑士于下着暴雨的梦境中践踏冲刷我的认知,我饮下的每一杯水自此往后都成了一场伟大的征服。
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问诊后草草下了论断,揪出了我的并发症。虽然服下药后我确实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我清楚,我健康、安全,一如既往,只是仍然害怕那个浑噩的梦。
其实还好,对生活最严重的影响也不过是我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随时随地照照镜子,但忍着扑进镜子里亲吻自己眼睛的恶心冲动洗干净脸对我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而且很快我就得到了解决方法。似乎是哪个放了学的星期五,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怪叫一声顶着雨跑了出去,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伸出手轻轻接住几滴,它们立刻在我的掌心变得鲜活,欣喜地跃动、尖叫,然后俯下身啃咬我的手掌。掌心传来的酥麻让我恍神,仿佛那不单是水与浮尘组合的产物,更蕴藏着某种微小的生命。我自认比较温柔善良,但也没法满足整片乌云的所有寄托。
所以我原路返回教室,在二楼楼梯口的转角遇到了一个女生,遇到了彼时还在辩论部饱受折磨的她。我不记得我们的话题从哪里开始,但很快就进入到她的倾诉环节,鉴于我维持自己的生存状态已经十分艰难,她口中种种优秀之人才需要考虑的困境无一不让我困惑而深感抱歉。
好在她并不在乎我绞尽脑汁给出的建议太过肤浅,好在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让我们成为了朋友。自此以后,我们时常聊天,偶尔也涉及到我对海那异样的感受。而她给出了一条再常见不过我却始终忽视了的建议:读书。
其实还有听音乐,但我发现效果不够好,也许是我找不到那么多听涛的声音。至于看视频,直面大海带给我的感官刺激实在太过强烈,我真的不想对着那块每天手指都要按来按去留下无数细菌的屏幕膜舔上几口。
我阅读的书籍大多经由她的推荐,其中不一定包括对海的正面描写,甚至只是某个配角的随口一提、只是用以比喻某物的浅显意象。但无论怎样,当我在两张纸的夹缝中窥见那似有若无的浩瀚时,我的内心得到了一种狩猎欲或是偷窥欲被满足般的神圣感。这一满足也让我从中解放,我复诊的结果开始向好,直至临十八岁,我已经逐步开始停药。
通感是个诡异的描述,但它确实让我从白纸黑字中窥见永恒。如此来往许久,那位朋友终于决定摆脱舒适圈的折磨,邀我一起建立一个崭新的未来。尽管我对文学的所有认知全部从作者们呕心沥血的内涵偏移到边角料上有关海洋的只言片语上,我仍欣然接受了邀约。
或者说,我本就不擅长拒绝,正因此我才被自己折磨到死,把心力日复一日地枯耗在永远看不见摸不着的海上,以致于对所有相关之物都埋下根植于心的恐惧。
我们先是有了十一个部员,然后很快全都走掉了,只剩了两个女孩,算上我和她是四个人。莫妮卡似乎被之前的人际关系针对了,一筹莫展;而我想尽了办法也只叫来我的邻居一个人。我们时常会开办一些文学相关的小活动,但无论是飞花令还是命题写作都让气氛有些不大融洽,最后干脆改成了诗歌,看起来大家都对“体裁不限,诗歌除外”都抱有很大的怨气。
在往后的日子里,也许是日渐逼近法定的成年时间,也许是临近高考忙碌得终于无暇顾及,也许是管理社团的经验让我多少成熟了一些,又也许是文学真的将我拯救了出来,我心中那股浪潮般的冲动缓慢平息了。
我尝试着睁开一只眼喝水,透明杯中轻轻打转的细小颗粒不再狰狞;我故意合上伞走入雨中,唯一吓到我的只有随电光姗姗来迟的咆哮;我慢吞吞地洗澡,享受久违的温暖;我挑衅般地对着镜子擦拭身体;我一个人时高唱“海浪打湿白裙,试图推你回去”;我用力地哭,用力地笑,过去的三年好像都笼罩在那场该死的梦里,还好我终于醒了。
我仔细翻阅高校名录,那些沿海城市的校名不再带有某种勾人心魄的魔力,于是我肆意畅快地大笔一挥。不几天,榜单揭露,我超常发挥,轻松越过了那条曾因饱受困扰而难以越过的分数线。曾因我的异常而愁眉不展的父母也难得真心快乐了一次。
录取通知如约而至,小小的文学部约好了临行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我曾以为我和海的全部缘分到此为止。
这很正常,耶城离海有一千多公里。对于一个发展落后的小城市来说,一个勉强维持生计的家庭没可能支撑起一次毫无理由的远途旅行。就算能,我也没时间。
我曾以为我和海全部的缘分到此为止。
直到那个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开始改变,他不再冒冒失失不再懒得打理自己,不再幼稚不再以戏弄我为乐,不再逃避不再甩开我的手。
他的心意我不能当做没看见,但我对他的好感也没酝酿到足够喷发的程度。可他手中挥舞着计划表,他预定了机票,规划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我从未想过的双人旅行。他说我一直很喜欢海。
有吗?
我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我戳穿了他的想法,婉拒了他的告白。
夏树在大声起哄,优里匆匆离开了,莫妮卡抓紧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去,我点点头。
再睁眼时我正走过机场的廊桥,他走在我身前几步,我想喊出声,我想拉住他,我甚至想过转身跑回飞机。
一种熟悉的恐惧从千日前的夜晚追来,我一边克制自己的颤抖,一边压抑将要冲破喉咙的兴奋呐喊。
人潮溶化了,车流溶化了,我们所住的酒店的房门和玻璃一并开始溶化,我的思维亦开始溶解,所有理性思考都被喝令中断,只剩下对本能的乖巧服从。
我们,我,下了公交车。我走得尽可能慢,井盖漫出了水,管道渗出了水,墙壁冒出了水,树木滴下了水,花儿吐出了水,人们化成了水,路上涨满了水。先是没过脚踝,而后是小腿,直至我的重量在它们的欢呼声中不值一提,直至一切浸入大海。
我最后残存的抵抗在码头前失效,他走上船,一脸询问地看着我,随后船只也被一个浪头吞下,只剩我一人等待着。
等待着色彩溶化,等待着感官混沌,等待着祂的腕足又一次钻入我思维的缝隙,等待着巧合或命运的安排吞没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我靠近祂。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乌云铺满每一重时间可见的天空,暴雨骤然而落,溶化物质世界残缺而卑微的一切,只留下我。那庞然的幻影起身,默默注视着我,只能是我,却不知为什么是我。那是我的意义,是我的向往,是海的终结,是我的未来。
于是我向前一步,触摸祂,拥抱祂,祂回我以善意。
黏腻湿滑,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海那般美丽。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泪水流进这海的世界,如我一般再无踪影。
我的家乡就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