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与翠绿，殷红与碧蓝，每一次冲击都把本就不堪重负的空间变得更加破碎。枪尖挑碎叹息的星尘，爪锋撕裂流泪的月光，黑色和金色的血液飞溅，在缠结相连的因果结点蔓延、消融，一半凝结，一半沸腾。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保留，没有任何的恐惧，哪怕再往前一步就会踏入深渊，哪怕再念出一行诗句就会形神俱灭，蹩脚的诗人还是一个一个地咬着弥漫着血气和诅咒、带着倒刺的字眼，迷路的独狼还是凶狠地嘶吼着扑向不比自己弱小的猎物。真正的宿命之敌，从来都不会想法相左，但也正是这样，踏上截然不同道路的两人才必须以生死定输赢。
不过，在一场结局注定只有失败的游戏里，又怎么会有赢家。
归于死寂的碎片空间如同一切幻梦的坟场。耗尽全部力量的凡人之躯，尸体一样静静地漂浮着，破碎的西装下，风中残烛般的光芒明灭不定地闪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要撕裂灵魂，混乱的视线边缘发黑，战术终端响起刺耳的警报——并不是在提醒持有者注意崩溃的身体状况，而是催促他继续战斗——此时也显得遥远而模糊。不过，克里斯眼中的疲惫与茫然，反而减少了几分。这双眼睛穿透尘埃，穿透法则碎屑，落在了瓦伦蒂诺无力垂下的左手，微弱却固执的两粒萤火上。
沉默。比毁灭更沉重的沉默。只有维度结构自发坍缩时那令人牙酸的呻吟。瓦伦蒂诺的意识在麻木与剧痛的海洋里翻腾，爱人的死别之诗，下属的不解之举，对手的敬畏、共情，和点燃生命的自焚之火，一同和他在名为终结的粘稠黑暗里坠落。
“……瓦……伦……蒂……诺……”
这个承载了太多，背负了太多的名字，重重地砸在瓦伦蒂诺的心口。克里斯沙哑，虚弱，但不再带有任何公式化腔调的声音强行拉回了濒死者的一丝神智。瓦伦蒂诺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只能小幅度地动动蜷成一团的左手，告诉讲话的人自己还没死。戒指冰冷的触感，锚定着他最后的存在坐标。
克里斯像是自言自语般地梦呓着，“我……从来没有……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布偶从西装内袋滑落，沾上了零星几点金色的血迹，“这场……困兽之斗……到底……还是没能有个……像样的结局。”
沉重的理解和感同身受的悲怆浸满了克里斯吐出的每一个字。“我们……都曾是被黑暗吞噬过的人……但……我比你走运……在溺死之前……抓住了……属于我的……微小的……真实。”死亡无时无刻不在掐紧克里斯的命脉，这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缓慢，却没有使其中那份坦诚和坚决削弱哪怕半点。“……你……燃烧自己……不也是为了……独属于你的……真实……吗？那就……让我……“
瓦伦蒂诺周身粘稠的黑暗被那毫无保留的共鸣搅动着，冰冷的绝望中，一种更深沉的酸楚涌了上来。
“她的……数据流……没有被抹除。“克里斯的语气带上了讲述宇宙真相的沉郁，”被执行……收割者协议的个体，个体意识……会被暂时封存在……一个名为……西格纳斯蜷缩维度的……人造空间内，然后……渐渐地被拆解到……熵流之中……顺着这条单向的……遗忘之河……最终……汇入反虚空。“
陌生的名词让瓦伦蒂诺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一个……理论上只进不出的……坟场。任何观测……任何接触……要么徒劳无功……要么……永远消失。那是……所有理论不可触及的……禁域，也是终极的……流放之地。“
绝望，绝对的绝望，冰棺一样冻结了瓦伦蒂诺最后的期冀。但克里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没有躲闪，没有蛊惑，平静地叙述着，像是在分享一个线索。
“交替维度……是目前唯一有实力……有意愿研究它的存在。每年的研究经费……一半都花在了……反虚空研究；永夜实验室……最顶尖的头脑……也都参与其中。一群试图理解深渊的……偏执狂。很疯狂……不是吗？但……这就是事实。“
长久的停顿，仿佛是在积聚最后的力量。克里斯的目光投向了对方的眼睛，不带命令，不带要求，只是告知。
克里斯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清晰，“瓦伦蒂诺……你还可以站起来……用你最后的力量……撕开一条裂缝……逃。带着你的恨……你的伤……继续在宇宙的阴影里……燃烧……反抗……直到……彻底熄灭。“没有贬低，没有评判，只是描述着一条必然的轨迹，”这条路……你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它通向哪里……你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克里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粒微弱的萤火上，轻轻道出了重若千钧的，纯粹的个人建议，“……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留下……“
逃亡、重组、反抗、直至毁灭的画面和克里斯的话语交织在瓦伦蒂诺的意识内，“交替维度需要像我这样……切碎阻碍的尖刀……和能够理解世界本质的强者……去对付……那些盘踞在认知边缘的古老阴影。战斗……破坏……笼络人心……以及……在绝望中刺出撕裂一切的一枪……这些……都是你最擅长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抽干了灵魂中最后的力量，“……留下……意味着你还能继续前进……不是为那些口号……不是为我……甚至……不完全为交替维度……而是为了你内心深处……那缕从未真正熄灭的光芒……为了……哪怕最渺茫……最空虚的可能性。“
可能性……模糊而沉重，但……
“两条路……都在你面前。一条……通向彻底的燃烧和毁灭……另一条……通往同样遍布黑暗和荆棘……但或许……存在一线希望的……未知。“克里斯此时看向瓦伦蒂诺的眼神，充满了超越了胜负，超越了生死的嘱托，”……无论你选择那条道路……别让自己……再后悔了……“
说罢，克里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像一个终于卸下重担的旅人，闭上眼睛进入了最低功率待机模式，将沉甸甸的选择权，完全地，彻底的交给了瓦伦蒂诺。
死寂。瓦伦蒂诺的意识里，短暂人生中经历过的一切混合着深不见底的反虚空和对手支离破碎的语句上下翻腾着。只有尘埃与星光见证着这绝望时刻的静默挣扎。左手上的绿光，依旧执拗地闪烁着，飘向无限黑暗的未知彼岸。许久，那柄曾吞噬过无数生命、也承载着他所有痛苦的血色长枪，终于从紧紧攥着的右手中无声地滑落。
（第四章完）
